骄阳似火,那是七月,仁寿四年的七月。
那一年的七月,长孙晟助启民可汗,那个昔日小小的叫做染干的孩子征服了西突厥,征服了那个昔年强悍豪迈,而绝对讲义气的达头可汗,将东西突厥再置于一统,亦是,将整个的突厥置于了大隋的治下。
这是不世的功勋,是可以千古的功绩。
长孙晟知道,所有同行者都在骄傲而满足的笑,甚至,整个大隋都在志得意满的笑。
是啊,继中原的大一统后,多少年来一贯落于下风的中原一方,竟是全然的降伏了强悍的突厥异族,且实现这一梦想的过程中,汉族人的血与汗并不曾流下几许,这般风光是何等动人的传奇?!
只一如既往,对这一切的种种,长孙晟殊无欢意,反是清淡到仿如一切与之无关。
唯,最细致的人才可得见,一如往日无心一切世事的清冷疏离之下,长孙晟眼底眉心的最深处,是一抹担忧与焦灼。
终于,一贯的独行,只人单骑一路风尘,长孙晟疾驰归京。
*-*
五年不曾见,
两千多个日夜不曾见,
当真已是好久不见如隔世。
对着本该远在千万里之外,却无声无息现于自己眼前的长孙晟,杨广竟是毫无讶然之意。
但挑挑眉,也不知是叹息是讥诮,还是问候的一种方式,杨广举眸,与长孙晟对视良久后,平平常常发出观感说:“哟,居然连长孙大人也会有汗,今这天可真真是骄阳似火啊。”
“星入月中,数日而退,长人见于雁门;又日青无光,整整八日乃复。”长孙晟亦同样没有跟杨广道声别来无恙的意思,接过旧时宫女熟稔递上的巾帕,他草草拭去汗渍,声音却终是轻而小心了些:“他,还活着吗?”
“还差最后一口气,正用药吊着呢。”杨广自如山的奏章中翻捡,最终找出一卷黄绫,掷予长孙晟:“不过,遗诏倒是早递过来了。”
“人生子孙,谁不爱念,既为天下,事须割情。勇及秀等,并怀悖恶,既知无臣子之心,所以废黜——”
“还国家事大,不可限以常礼,凶礼所须,才令周事,务从节俭,不得劳人。诸州总管、刺史以下,宜各率其职,不须奔赴呢。”
杨广随在长孙晟之后复诵其父杨坚遗诏,淡笑的眸中似讥诮,又似赞叹:
“只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们的圣主皇帝,却真真是永恒不变的,多疑好猜防人一手。
显然,这不是他临死前的灵光一闪,而是平生一大周全缜密之作——也不知于腹中草拟了多少年,到最后,人还未死,就先巴巴献了上来。
竟要以此信任有加之举,来感召我心不成?”
“他自作聪明了吗?”长孙晟盯视杨广的双眼。
“他爱护自己的儿子和江山,并对我委屈求全到这地步,只为保住一息命脉。算起来,不但是人之常情,而且还很是叫人感动了。”
杨广笑,笑意却全不曾到达眼底,反而于一刹那暴现风雪:
“只不过,他对我虽是这般兢兢业业用尽心思了,却还是不能够大胆和彻底的、去设下想我根本就不是人呢。”
长孙晟沉默,他早该知道的,至少,是早已预料到的——以杨广现在的身心状态,多疑好猜惯于计谋的杨坚,又怎么可能不在临死前将其激怒,从而惹他向更深暗处堕落?
想毕,杨勇等人是活不下去了,而那些杨坚想要保住的,各色诸候国之栋梁们,也要有一些随着遭殃了。
久久不语,转过身,看向窗外,在杨广以为他就要离去而重新埋首奏章时,却忽然开口,淡淡开口:“杨广,我之于你,能具多少意义?”
*-*
杨广霍然抬首。
他缓缓站起,眸子中异彩涟涟,却看着长孙晟清冷疏离中,掩映太多未名情绪的背影,久久不言。
太过深重的沉默中,首先败下阵来,或说已承受到极陷的,是室内的宫女与太监。
踉踉跄跄,他们奔出室外,那动作极吃力,声音也极大,但杨广与长孙晟一无所觉。
那是对峙,是探询,
或者,正是一回最激烈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