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二十年,秋冷霜寒。
阳光到来之前,一向简朴的仁寿宫里,绝对遵规知礼的太子妃,燃起一室红烛星星点点,并分置九颗极品夜明珠于其间。
珠晕流光溢彩,悦目而不炫目,有极致的雍容华贵。
烛焰里淡淡轻烟微微摇曳,在珠光中无可避免的黯然失色,但那红色的烛心,带着浅浅烛泪的耀动,却自有一种动人的温暖与活力。
*-*
“淑平,这是个梦呢。”自昏睡中醒转,累日病重而极是憔悴的独孤皇后,因着那些珠光与烛光而亮了双眸,再不复一贯简朴,且待人律已皆近苛刻的严厉,而是以从未有过的失神沉溺近于梦呓,在无数岁月的封锁后,将心门打开:
“很小时候,我就有这样一个温暖而华贵的梦,直到嫁作人妇,直到他成为帝,而成为后。
是啊,于我而言,若要这个梦成真,只是举手之劳的轻易。
可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却笃定了我,必是要先为天下楷模。
所谓雁过留声,只为一个世代相传的‘名’字,只为要做最好,近在咫尺的,就远逾了天边。
端庄贤淑,而又绝对温柔娇美,我从来不是公主,却一直是众星所拱捧的月,我知道我有多好,他也知道。
选择他在那个时候,确然是因他身上所附成为帝王的可能,多于他本身所具种种;
正如他选择我在那个时候,因籍独孤家虽看似消散却实则潜隐的庞大势力,远过于什么爱慕我本身。
但,新婚时候,他执我的手,说这一生只要我一个时,我确定他是真心的,就像我也在那些极艰难,却又因彼此相同的野望、而甘苦与共着憧憬的日子里,真真切切的爱上了他。
只是,日子一天一天过,他终究如所有人期望的成了帝王,成了天子,成了至高无上不可比拟。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当一个人手中,握着一个天下的时候,他眼光的落处,和心中的动向,自然再不同已往。
我明白,而且理解,甚至这本来,就是我及我的家族,所一意的期待。
可是我爱这个人,这个人也爱着我,并彼此许诺过,那样动人的天长地久。
权势、尊荣、富贵,
最澄澈的爱情……
我什么都想要,都得要,也都无力放下,
所以就只能伸出了手,拼尽全力的去抓……
命运的轮盘转动,慢慢将日子和所有都一一辗过,
我高贵庄严的站在那里,拥有与他并尊的‘二圣’之称,拥有他近于俯首贴耳的言听计从;
天下人都啧啧称奇,说他是独一无二的衷情帝王,竟除我以外,再不曾有过其他女子,更不曾与其他女子诞下子嗣。
我很累,很累、很累,
但也确实是骄傲,而且满足,
直到那一天,背着我,他临幸了尉迟炯的孙女,尉迟明月。
得到消息的时候,我心里很慌,知道太多的东西,就要这样再也抓不住了。
而在那些东西失控前,我先失控了,
不管什么妇德妇诫,也不要母仪天下的威严,
坐在一边,从头到尾眼未稍眨,我看着宫人们,用乱棒将那女人打的血肉横飞,魂消神断。
那时,我心里有怪异的快意,并自欺欺人对自己说:“看,她死了!一切又正常了,什么事都不会再发生了!”
结果,呵……他暴怒的跑来,踢开我的宫门……然后,三十年了,我们终于不能,举案齐眉一辈子——
看着他向我吼斥,
我努力执守的,完美华贵的世界,碎了……
愤怒和恐惧让人疯狂,他毁我的世界,我便毁了他!
最尖锐的言语刀剑般飞还回去,他终还是爱我、敬我,乃至怕我——他毫无还击之力。
于是,他调头就走,驰了马狂奔,居然,居然是到了深山里,要去做不问红尘的僧人了。
大隋江山,
顿然乱做一团,
臣子们一个个惶惶无主,
在我和他的两边跪下来,哭天喊地。
我当时就想笑,觉着这一切荒唐又滑稽:
尊严没了,爱没了,
以前相信的都没了,
还要体统做什么,还管别人做什么?!
——他做佛陀?我还做丘尼呢!
……
……
最不可开交的时候,那个人来了。
本来,以他那时、那一个小小长安令的身份,是绝没资格到这里的,他本人更是许久不涉国事了。
可他出现在这里,却很是理所当然,更叫那些人顿感意外之喜,竟即刻停了对我的劝谏求哀,齐齐期盼求祈的看向他。
我也看向他,想看这被所有人心中隐隐视之为神,并谓之从不叫人失望的人,又能有何手段。
他没用手段,
连口都没动,
他只是眼光在我身上,静静转过一圈,
看尽我灰衣木鱼之外,心底的疯狂痛楚,然后敛目——
敛起的,竟是一抹痛楚与脆弱。
我怔怔看着,不能反应,
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下来。
曾经,在我迹近遗忘的、多少年以前啊,他是我心中唯一,且完美的归宿。
成为后,母仪天下,做最好——
这一切,本是我和我的家族,因要与他匹配,而在用尽全力努力着的种种。
可是,在我情窦初开的最初,在我犹可以天真的姿态,问他想要的伴侣时,他抚我的发,对我说:“枷罗,你知道我是怎样,定义自己名字的吗?
仲光,不可以并列拆解做仲兴与光复
——而是要,仲兴了,最好最温暖的光。”
仲光,
长孙炽,
那个人温柔而洞悉一切的看着我,
那种明亮与温暖,让我自惭形秽。
那一刻,我开始预感到:枷罗,多温柔多美丽的束缚,却绝束缚不了,一颗发着光、并将要把那光无限仲兴的心的……
再后来,父亲被害兄弟荏弱,勉力支撑着家族乃至宇文一朝的大姐于宫中被十面埋伏、情势危殆;本是强力助推着大姐的四姐,又倏尔于唐国公府接连丧夫失子、步履维艰。
眼看家世飘摇离散在即,一个重心全在守护世间光辉、守护其魔族弟弟的世外兄长,固然是天人、固然是能保我族人无伤,却也绝阻止不了、且极可能因根本不萦于怀而不去阻止我族的没落的……
所以,当他告诉我说‘今有异人杨坚、可以令卿付终身’时,我点头,以决绝的姿态拜谢他说:“是,我知道了,蒙君点化!”
事实却是,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直到看见他眼中,那一抹疼痛与脆弱——原来,对我,他是动了心的。
所以那时候,他先告诉我他名字的意思,
然后,隔了许久许久,才是杨坚的名字。
他是要我选择,而我,却无需任何、哪怕一刹那犹豫挣扎的离开,然后决绝仇雠的认定,是他推开了我。
可如今,
我明明选择的是成为后,
却因贪恋****而执著受伤的心,发了疯也似要毁灭一切。
何等可笑的悖论,与纠缠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