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颖走的时候,做为极少数的送行人之一,
由武功旧宅打马而来、犹自仓皇疲倦的李渊,却讶然而钦敬的看到:
高颖,这位由位极人臣,而沦为一介平民的老人,竟是一派平和自在,无怨无尤。
他心中油然而起深浓的惭愧与仓皇,目光注视着这位绝对执长的离去,预感里天下间的灭顶之灾,亦愈加明确为近在咫尺的现实。
但蓦然回首,人群之外,暴风雪之中,首先对上的,却是新晋太子杨广——单人只马,隐匿于所有人视线之外,静默着为高颖送行?的太子杨广。
“殿下……”李渊心头的巨震带起了身体的颤抖,他僵木的开口,并僵硬的施礼,却实在是,再找不出哪怕一个字来说予这位自己的嫡亲二表弟、和天下人的众望所归。
他自幼来完美无缺,
然而他自幼骇怕他;
对着阳光灿烂的他,
他总觉老鼠遇上猫般的毛骨悚然。
尤其,
时至今日,
在他亲为自己的妻子接生后,
在他的妻子从容问他‘你心里有了那么多的疑问,却还是不想不问不听,就当不存在么?’后……
他知道,那个他亲手接生了的,那么幼小那么稚弱、又那么静好那么阳光那么予人无限希望的孩子,是有问题的——甚或可能是……是会对隋杨天下,产生无限威胁和破坏的。
很想要有所动作,
很想继续他的忠贞不二、问心无愧,
却又总是倍觉无力,无从下手到绝望。
——妻子的楚楚温柔,妻子的似海情深,妻子那对那个孩子,义无反顾的回护珍重……这种种、种种,又当如何,视而不见的去割舍?
于是仓皇中踟踌,
没了勇气,失了魄力,
在天下间最是混乱喧嚣的这几天,
他定定扎根武功旧宅里,违心而无力的,保持着缄默。
保持着缄默,却又宿夜难寐,
自幼来根深蒂固的道德规范让他无法安枕,
仿佛,未来种种危机,乃至今日高颖的惨淡收场,都由他,一手造就。
而,就在他这样的仓皇不安里,却偏偏对上了杨广,对上这个他自幼来惊骇戒惧的人。
他有一双能够轻易透彻人心的眼,
他从来觉得他所有的一切隐秘都在他眼前无所遁形,
每每见面时,他总是会对着他笑——津津有味,煞有兴致,分明明了了一切前因后果,知晓了绝对隐秘的、讥诮愚弄的笑。
而现在,他又正在对着他笑,
笑的就仿佛,一只懒洋洋的猫,
正有趣的看着他爪下的耗子,玩着各色把戏。
但其实,当杨广开口,口气里还蛮亲近,语意也很闲话家长:“表兄,回来销假?”
“是。”
“还想去仁寿宫看看你家圣上吧?”
李渊:“……”
李渊不知道该答是不还是不是,他的确想要去仁寿宫一趟,直面他最敬爱的帝王与姨父,并由此而下定自己最后的决意。但,‘你家圣上’这种诡言,他要怎么应??
“甭了,相信我,只要你去了,你家圣上就再舍不得你走出仁寿宫,你全家、你九族,也都必将再也去不了哪里。”
……
李渊:“……”
李渊对着他真诚的脸,阗然的眼,
大脑一空,
腿脚一软,
结结实实的给他跪了一个。
然后,
打马疾行,
归向武功旧宅
——再未敢回头!
*-*
开皇十九年的初春,
由太子废立日开始的暴风雪,
在肆虐了整整三日后渐转为大风雪。
大雪飞扬如絮,层层覆盖整个大兴城,至尔苍白了大江南北。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李渊知道,这是天地惊怒,杀机迸现。
就像,杨广成为太子的当夜,那场几乎倾倒了,半个大兴城的大地震。
只是,这一色色杀机森森,竟皆敌不过杨广,那灿烂绚目的笑。
亲历种种桩桩,病卧仁寿宫的圣帝,竟只是殷殷握住爱子的手,说:“阿摩,近来世事多舛,一切,皆有累我儿了……”
杨广,
其实不累,
不只不累,还简直轻车熟路,并将一切归置的井井有条,甚得帝心,亦甚安天下人心。
比如,
对待李渊,
对待李渊这个事发时不在场,且因实在甚得圣帝宠信,而被圣帝无意识疏漏,于是皇后独孤为首,诸王与众臣皆下意识先绕过的、堪称侥天之幸而暂且漏网的李姓之鱼
——
代行帝职的太子杨广,
给出的方案是查缺补漏,
不枉不纵,恩威并施,而又饶富情义的查缺补漏
——
他下了李渊身处帝王之侧、隋廷权力要害的千牛备身之职;
但又相对公允、乃至宽厚的外放了这位李姓表兄以谯州刺史之位;
并且,特旨恩赐曰:“近来风雪交加天寒地冻,不易远行,卿当善加收拾安置,缓至月后春渐暖花渐开时方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