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上厚雪初融,水滴珠帘一样挂着,俞墨卿抱着一只狸花猫站在廊下,重重叹一口气。
身后朱门结结实实地掩着,阿弥妖气甚微,暮晓像是有了更大的挑战般把他带回了竹寮,涂笑本就孱弱,此刻正睡得昏天黑地。
“哎——”俞墨卿又是长叹一气。
“哎——”身后也有人长叹一气。
俞墨卿抱着猫皱眉回头,除了重大人,果真再无旁人。
“哎——”重珏斜斜靠在门上,一脸愁容缱绻。
俞墨卿道,“你叹什么气?”
重珏摇摇头,“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要答应收里面的娃娃做徒弟,天资天分还是......”
涂笑着实无处可去,即便回了槐树下的破屋子,没有药长期调养,也迟早和他爹娘一样,成了一抔土丘。
她在床边想了半晌,终于决定带他回樱林,人族无法入住竹寮,总得有个说辞,重珏说自己缺个跟班,却不料涂笑对他十分不友善,点名要当她俞大仙师的跟班。
涂笑,图笑,名字默念了半天,她不知怎的,居然就答应了,但她不需要跟班,于是,涂笑便成了她的倒霉徒弟。
俞墨卿睁大了眼,拳头微微握紧。
“脸?”重大人挑眉,吐出一个字。
“脸?”俞墨卿哑然。
她本以为重珏会说名字,那便证明他知道图笑,与修仙世家脱不了干系,却不料是这样一个无厘头的答案。
“是啊,那张小脸,可真是活脱脱的美人胚子。”重珏抬了抬眼皮。
俞墨卿哭笑不得,“重大人不会是连一个十岁娃娃的醋都吃?”
重珏厚颜无耻,果断点头,“没错,俞仙师妙龄未婚配,芳名远扬,艳旗高炽,清水芙蓉待采拮,现在又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和妖怪都往府中带,重某难免有些微微妒意。”
重珏每说一句话,她的眉头都多跳一下,跳到最后连怀里的狸花猫都有些不安的“喵喵”了几声。
“重大人就算不吃醋,也已经很酸了。”俞墨卿走到回廊边,边在厚雪上写写画画边叹道,“所以这醋你不必再吃了,我再怎么丧尽天良,也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
栏杆上雪未尽,手指游移过后,白茫茫的雪中跃然而出一个嫣红的楷字。
俞墨卿淡淡道,“我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说到做到,我大名俞绛,字墨卿。”
重珏望着那个字,眉头微微蹙起,旋即又化成了一个笑,啧啧道,“好听,此名可还有旁人知晓?”
“怎么了?”俞墨卿面带疑色,“除了灈灵观,亦凌君,还有迟意,应当没人知晓。”
重珏道,“无妨,只是在下在想,这样比起其他人,算是离俞仙师近些了罢。”
“算是。”俞墨卿将猫放到地上,抚了抚它脑袋上软和的毛,头也不抬,答得果断。
“这个名字以后能不能不告诉别人?”
“好。”
“那......回去之后,在下可常往樱林走动?”
“可以。”
“是不是......偶尔也能同你下下棋喝喝茶什么的。”
“能。”
“你......觉得白衣巷尚书府比起樱林如何。”
“官家之地,阳气重些。”
“......”重珏抬眼望天,不下雪了,可天还是发白。
他倏忽呵出一口寒气,“我想娶你。”
“此事等我们出去再议。”俞墨卿早料到他心怀不轨,拍拍袍子站起,推开了身后的门,大声道,“涂笑,起床!”
重大人大计未成,颇为幽怨地摇了摇头,涂笑一贴药下去已经将命吊了回来,此刻被一喊,浑身一个激灵,抱着被子子床上滚上踏板。
涂笑那身磨得发白还破了洞的紫色旧棉衣早被她丢给伙计烧柴去了,床边有暮晓买回来的新衣。
暮晓不愧是初云的好友,一样的老妈子性格,老妈子眼光,七八件衣服竟都充满了童趣,绣小鸡的也有,绣兔子的也有,甚至有件还绣了两朵花儿。
俞墨卿掀了半天,终于认命般丢过一件青色厚夹袄,朝涂笑道,“穿上,跟为师回家。”
“回家?”涂笑还未反应过来,睡眼惺忪。
俞墨卿揉一揉他鸡窝一样的脑袋,微笑道,“先回姑苏,再回长安。”
“姑苏?”涂笑迷迷糊糊伸开胳膊腿儿,仍凭俞墨卿帮他套衣服,“长安?”
重珏举着顶虎头帽给他扣上,“就是你师父她家。”
“师父家不在无忧城?”涂笑还是迷糊,“师父?师父家在姑苏么?”
重珏干笑,“你师父家在长安。”
俞墨卿叹气,心道昨夜还一口一个人贩子喊得她心肝颤,今天又一口一个师父喊得她后槽牙酸,这小孩的脸就是六月的天,变得的确快。
等她将领上最后一个扣子扣上,涂笑才彻底转了醒,捏着拳头咳嗽了好一通,颤颤巍巍跟着出了门。
狸花猫一直端坐一侧洗脸,见三人起身欲走,也十分灵巧地抖抖毛,化成一道银光往外跃去。
重珏见惯不怪。
涂笑眼睛快要蹦出眼眶,指着银光离去的地方,声音抖成了筛子,“猫猫猫......”
“猫妖。”俞墨卿皮笑肉不笑,“看好了,这就是当我徒弟,要学的东西。”
涂笑彻底静默。
三人一猫,一路无话走上那条青石道,绕过两个巷子口,狸花猫跃上一只石墩,跳上了一处挂着冰凌的矮墙,矮墙下是一扇黑漆漆的老木门。
涂笑不动了,抬起眼,“这不是阿陈家后院么,出城要去城东雇马车。”
“不用马车。”俞墨卿眯了眯自己的桃花眼,“跟着猫走。”
涂笑还未反应这话何意,便只觉腰上一紧,被人抛进了院子,俞墨卿随之跃下,一口黑井进入眼底,边上晾着些柿干和一些等浆糊干掉的灯笼。
重珏急了,踮着脚,隔着墙压着嗓子喊道,“俞姑娘!我不会武功!”
老木门“吱呀——”一声拉开,涂笑探出脑袋,“师父说让你走这边。”
重珏,“.......”
俞墨卿蹲在院中,手中捻着块柿干,“你发现阿弥就在这附近?”
涂笑点点头,“我来的时候,他正缩在门墩子附近,话也不会说,我把偷来的柿干分了他一点,他就跑了,后来又回来找我,还抱了一大袋柿干。”
俞墨卿抬了抬眉毛,“偷来的?”
“......”涂笑低了头。
重珏摇头晃脑,“偷盗非君子所为之,以后要什么同你师父讲,此等行径可万万不可再有。”
俞墨卿抬手指指重珏,“找他要,他是大官,比我有钱。”
狸花猫“喵喵”两声,似在催促。
重珏看看前屋,有身影忙忙碌碌,他突然敛了敛神,“俞姑娘不将沈南屏也一道带走?”
俞墨卿皱眉道,“带走?”
“毕竟齐政还在上面。”
“带走倒是可以。”俞墨卿低了头,雪又开始肆虐,糊了眉眼,声音也隐于其中,“那么带走以后呢?让她看到那副样子的齐政,然后告诉她所有的事情,还是,送一个傻子回现如今乌烟瘴气的青绫门被欺负?”
涂笑一头雾水。
重珏顿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伸出手。
俞墨卿抬眉道,“你还想干什么?”
“给张符,在下略害怕。”重珏坦然一笑。
姜黄布衣的女子搓了搓手自屋中出来,笨拙的擦了擦手上的浆糊。
院中水井边竟落了两个沾了泥的柿饼,她略有些疑惑的捡来,小心翼翼地擦去泥灰,归了位,秀丽沧桑的眉眼抬起,看看细细簌簌而落的细雪,才恍若想起,今天小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