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下确实有座院子,院子后也确实有两个不大的土包。
坟帽儿生矮草,连碑都没有,石供台上两三个不大的青皮橘子,招魂幡在风里稀稀拉拉地挂着,一眼看上去就是有不少个年头。
老太婆坐在路旁石墩上,千年老藤一样的手在蓝花的布褂子上搓了一搓,看看恭恭敬敬磕头的阿弥,又是一声接着一声地叹气连天,“也难为你们还有人愿意给这荒坟堆子磕一磕头,这家人连看都不愿看上一眼。”
重珏躬身上了柱香,“这家人不闻不问,是否有什么缘故?”
“缘故?”老太婆稀疏的眉毛拧成了疙瘩肉,骂道,“能有什么缘故?都怪老涂家福薄,去的早,留下这么个独苗苗,亲戚家孩子更多,又都穷,被当烫手山芋一样丢来丢去,你说能怎么办?都靠乡里乡亲们帮衬着。”
重珏神色微微一动,“阿笑姓涂?”
老太婆愁眉苦脸地点点头,“大名涂笑,他爹给他取字儿颜展,望他成个读书人,可惜啊,这孩子就没怎么笑过。”
香炉里添香已经烧去大半,屋中已经苦味弥漫,俨然成了一个大药炉。
暮晓治病救人从不含糊,认真负责,即便在他死了许多年以后,一见到垂垂将死之人,仍旧是有很大的热情去折腾。
前两日重大人身强体健并未带给他多大兴味,现如今倒好,直接送上门一个。
俞墨卿茶还没能喝完两盅便被指使着爬上爬下,先是将被褥换成了厚些的,又找了伙计换了个大些的药罐子,最后拎着草药进玲珑斋大门时,她心中突然甚是苦涩,觉得自己这活计还没重珏来的舒坦。
更让她深觉悲惨的还在后头,一味药煎了大半个时辰,往里头喂的时候偏还死活进不去,勺子磕着牙缝一点点往里头灌,又担心呛到肺里。
暮晓举着碗束手无策。
俞墨卿撑着下巴靠在床沿,无奈道,“怎么办吧?”
暮晓将碗伸过,淡淡道,“拿着,你来。”
俞墨卿被雷劈一样往后退去,不可思议道,“我来?!”
暮晓搅了两下甘草味颇浓的药汁,抬眸疑道,“怎么了?”
“这这这......”俞墨卿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男女授受不亲吧...虽然这还是个孩子...但...”
暮晓手腕颤了颤,古怪道,“你想到什么鬼东西了?”
“我......”俞墨卿语塞。
暮晓挑了挑眉毛,“我是让你端着,我好去找根芦草杆儿给他顺下去。”
“这个......”
暮晓总挂着的那抹笑突然变了味儿,“重大人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俞墨卿头摇得果决,肯定道,“没,肯定没有。”
暮晓的神情已经相当意味不明。
“咳咳咳咳咳......”
老树发芽,枯木开花,玉皇大帝开了眼,榻上突如其来一阵响动霎时让她如获大赦,十分狗腿地去看阿笑的状况。
榻上人的眼皮抖了两下,半抬起了刷子一样的眼睫,猛然看到头顶那张脸,霎时往床脚缓缓缩去,“是你?!咳咳咳咳咳。”
“没错,人贩子。”不等他发问,俞墨卿呲一呲牙,知道他要说什么,干脆自己认了。
“我家没钱,我爹娘都死了!你绑我没用!”
俞墨卿奇道,“人贩子卖你为何要告诉你爹妈。”
阿笑看着生龙活虎,实则瘦得厉害,听这话又是缩成了一团。
俞墨卿单手就将他从床脚提到床头,命令道,“没人要卖你,既然已经醒了,就自个儿喝药。”
“你这病多久了?”暮晓递过药碗。
阿笑愣愣接过,圆瞪瞪得眼睛在两人身上溜了一圈,最后认定暮晓的模样好像更值得信任些,慢吞吞呡一口,又被苦得吐了吐舌头道,“生下来就有了,只不过没钱治。”
“果然是旧疾。”暮晓点点头,轻叹一声。
“再病也是男子汉大丈夫,喝药怎么跟大姑娘喝汤一样?”俞墨卿撑着脑袋,斜眼看阿笑,“你大名叫什么?爹妈不在了,家里可有其他人?我好送你回去。”
阿笑一顿,摇了摇脑袋,垂下了眼,像是有些难以启齿,“我叫涂笑,家人......早没了,.咳咳咳咳咳咳。”
暮晓扫过那张仍旧青白的脸,顿然一凛,立刻转眼去看俞墨卿。
俞墨卿坐在一侧,眉头一闪而过讶然,但很快消散,柔声道,“哪个图?”
阿笑抬起眼,似乎被那点柔和打动了,“水余涂,小字颜展。”
图笑?涂笑?
俞墨卿咬了咬下唇,拳头也在袖子中握紧,明明一点不像,却巧的连名字也差不多,自己那个身子也不大好的师弟如今如何了?
暮晓见她不语,拢起袖子,轻笑道,“真是好名字,我给你把药配好,就送你回家好不好?”
涂笑抱紧了药碗。
“等等,送他回去之前,先让他告诉我那个阿弥是怎么回事?”俞墨卿缓过神,突然眯了眯眼,“你在哪里遇到他的?他为什么跟你在一起?”
“在阿陈家的井口,阿弥被他救了。”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重珏领着阿弥踏了进来,珠灰斗蓬上覆了一层薄雪,面上被风吹得发白,长发自肩头垂下,更衬得一张绝世小白脸眉目如漆。
俞墨卿撑着脑袋,顺着声音转头看了看重大人,又假咳两声,不动声色的别过脸去,低声叹道,“不亏。”
人居然能长成这样,由此看来,她被亲上那一下,倒是重珏亏了。
“你说什么?”暮晓笑眯眯地弯下腰。
俞墨卿摆摆手,忙正色道,“我是说,在阿陈家在预料之中罢了。”
阿弥已经抱着三块热糕送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一人分了一块,似乎没注意到他肩头一个小小的影子跟着近了房门。
俞墨卿轻轻朝那影子招了招手,顿觉膝盖一软,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跳了上来。
重珏已经卸下斗篷走到了他们身侧,顺了顺衣襟,叹气道,“涂笑,除了你自己那个空荡荡的家,你可还有其他地方可去?”
涂笑一怔,摇摇头,低声道,“我亲戚都不要我,还不如被人贩子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