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敞开着,外面的人群熙攘,一丝不漏地传进杨牧的耳里。
他手执毫笔,飞快地写着。
高忠海轻手轻脚地行进来,躬身道:“阳主事还在昏睡。”
杨牧看他一眼,高忠海识趣地退了出去,并掩上门。
房里,又静又吵杂。
还在昏睡……
昨天一天过去了,竟还要再睡一天吗?
这是抗争?无声的抗争?真是可笑至极,他身为帝王,竟还要受一个不成气候的年轻人的要挟?
阳梧,你好得很!
幼稚!
猛地,杨牧将手中的毫笔往地上掷去!毫笔应声分为两段,地上残留着墨迹。
他的手握成拳,指关节泛白。
前夜里,他就站在窗边。
——即有令,那便不必,我无碍。
——就因为云潼去求情了,我和孙简去求情了,就要再罚加二十麻袋,那是两千斤,整整两千斤!
——别说了,哥哥会受罚的。
在那样的夜里,杨牧说不清那一刻的感受。阳梧的倔强,谢徽的愤怒,云潼的妥协,都那么赤裸裸地指控他,他的过分,他的无情……
他已经是这么的无情了吗?
那年,阳梧出现在他面前时才16岁。少年在御殿之上,望着他,缓缓屈膝跪拜,声音颤抖:“阳梧拜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他是个孤儿,阿耶在外征战时不知所踪,阿娘也在几年前逝世。他吃过许多苦,见证过百姓的艰辛。
他如获至宝。一个在生存边缘挣扎过的少年,却满身才华,这样的人,若不培养起来为国效力,岂不太过可惜?
他看着少年慢慢长成,越来越沉稳,也越来越沉默。
可他不在乎,人要取得,就要付出。想要得到更多,就要舍弃更多。当阳梧将脚踏进宫殿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舍弃自我,为这万里江山奉献他无尽的才华,为盛安王朝的千万百姓谋生。
既然享用了帝王给予的荣宠,岂有不为帝王所驱使的特权?
没有,连他这个帝王,也不能胡来,不是吗?
而阳梧也并未令他失望。但是,云潼的出现,就像开启阳梧叛逆的机关,几次三番地违逆他的意思。
那样不屈不饶、无怨无悔的神色,为了保护云潼、维护云潼,毫不犹豫地挡在前头。
他不能容忍!两个同样胸怀大才的郎君,他怎么能够容忍他们之间存在铁一般的情谊?
当然,他试着去容忍了!
但,宝容与云潼的争吵,让他看得明明白白,此风不可长,甚至,围绕着阳梧,已然发展出了小团体。
他怒不可遏!
孙家,陈府谢家,阳梧,云潼,将来若结成一股势力,他日,太子登基,可还有实权?
他必须扼杀,那么只能从毫无背景的云潼身上着手,给阳梧一个致命的教训。
他是帝王,他必须无情。
他必须无情,才能成为帝王。
街上,依然熙攘。
杨牧站在窗边,面无表情。
云潼由远及近,印入他的眼帘。一个小乞儿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讨饭吃的破碗。
他看到少年愣了一下,恍恍惚惚地咧嘴笑了,又掏出几个铜板递给小乞儿。他对着小乞儿说了几句话,小乞儿便也笑了。
小乞儿走了,少年的神色又恍惚了起来。他浑浑噩噩地行在街上,被人撞了骂了也不吭声。
杨牧将唇抿得紧紧的,紧紧的。
少年到了客栈门前,驻足了好一会儿,忽然抬头,四目相对。
云潼望着杨牧,心里却空空的,她觉得看见了一个人,极亲切的人,可又觉得什么也没瞧见,那只是一个幻影。
如果,这个人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人,那该有多好?
她自嘲一笑,转身走了。她不想看到这个人,她恨这个人,他用这么残酷的方法告诉她,离哥哥远一些,只要她靠近一步,他有千百种方法让哥哥不好过。
而前天的惩罚,只是一个警告!
一天一夜,她已经想得很透彻了。她从来都是敏锐的,就算一开始不明白,此刻也是再明白不过了。
她甚至明白,这不仅仅是一个警告,还是一个离间。
呵,她的阿耶,希望用这样的手段让哥哥记恨她!她犯的怒,却由另一个人与她亲近的人替她受罚!
然而,哥哥怎么会记恨她?
她走得极慢,一步一步,就像是对他的嘲讽,嘲讽他的可笑。
杨牧的脸有些苍白,这个身影坚韧不屈。是啊,少年妥协了,他只是妥协,因为他不想自己的兄长受罚。
这个巴掌又响又亮,打得他狼狈不堪。他能用君威碾压他们,却磨灭不了他们手足之情。
“高忠海!”
房门被打开,高忠海进来。杨牧依然望着外面,整个人却浸在低气压里。
“派人跟着云潼,时刻注意阳梧的状况,叫太子进来。”
高忠海唱了“诺”,一刻也不敢多呆,奉命而去。
不多时,杨珩来见。
杨牧缓了缓神色,问:“近日,读书可有懈怠?”
杨珩不恍惚忙:“阿耶,未曾。”
杨牧“嗯”了一声,又问:“在外多日,可有感悟?”
“阿耶,儿臣愚钝,感悟粗浅。只今日上街,碰见一个年岁与宝容相仿的乞儿,让儿臣很是触动。”
杨牧顿了顿,想起乞儿向云潼讨钱的一幕。他忍下心中的烦躁,说:“乞儿如何了?”
杨珩叹了一口气,道:“那乞儿说,她是被人拐卖来的,因长得不好,又有六指,就被迫成了乞儿。阿耶,一年前,陈府谢家的双胞胎妹妹也是被拐卖,直到前段时间才在机缘下寻回。儿臣以为,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被拐之幼儿必然不少,此等行为,实在可恶,应当遏制。”
“拐卖?”杨牧低喃一声,道:“此事,确实恶劣,历朝历代,屡禁不止。”
他恍惚记起,曾有个女子,说自己是被人掠拐的。那个女子,后来与他相识相知相爱……相忘,不,忘的只有那个女子。
云氏呵……
杨牧的眸子里闪过些许柔情,又瞬间消失不见,他沉声道:“好好问那个乞儿,若还记得家在何处,便送他回去。至于打拐之事,待回京再说。”
“儿臣知晓。”杨珩思索片刻,又道:“阿耶可是为阳主事挂心?”
“阿珩,去寻个大夫给阳梧瞧瞧。”
杨珩微愣,稍后便明了,说:“谢阿耶提醒,阿珩这就去办。”
杨牧轻轻点头,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知道他领悟到了他的用意。
老子给一个巴掌,他的儿子去给一个甜枣。从眼前来看,想要阳梧彻底忠于阿珩,只能先这么办着。至于云潼,必须……若阳梧还要闹,他只能从孙姌身上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