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杨牧正陪着大夫给宝容公主清理扎进掌心里的碎瓷。
外头,众人坐立不安。
阳梧靠在一根柱子上,目光始终在地上。他记得,云潼得知能随行杨牧归乡祭祖时的开怀。也记得,云潼对杨牧的孺慕之情。
她才15岁。
15年来,阿桐儿除了永华15年在仍被称为“燕京”的盛安城里,远远地见过一眼杨牧之外,这一年是她有生之年里,是她第二次见到她的阿耶,亦是相见最多的一年。
彼时,阿桐儿还叫做“宜安”,才3岁稚龄,对于“阿耶”这个称呼,毫无感觉。她只要看到阿娘,看到哥哥,看到姑姑,就会笑得甜甜的。她最爱喊人,见谁都喊,一整天下来,不知要喊多少次的阿娘、哥哥、姑姑。哪怕再多的忧愁、伤怀,都能被她甜甜糯糥的童音融化。
那是他的妹妹,一生下来就没见过阿耶的妹妹。她叫“宜安”,这个名字是阿耶为那个来不及出世就夭折的孩子准备的,当阿娘等不到阿耶的回信,等不到一个新名字时,就定了这个名字。
可这个名字,在阿娘弥留之际,连同他自己的名字,都被阿娘舍弃了。
他永远都无法忘记,浑身滚烫的阿娘、瘦骨嶙峋的阿娘,望着天际低声说:“在奉阳,处处都是梧桐,砍了又长,只要有土,就能发新芽,越长越高,直到枝繁叶茂。以后哥哥就叫云梧罢,妹妹是云桐。你们相互扶持,像奉阳的梧桐一样,随遇而安,生生不息。”
那时的阿娘,已奄奄一息。他不知道阿娘的心里是爱阿耶多一点,还是怨阿耶多一点。她的意识总是慢慢消失,又慢慢回笼,如此反反复复。
而阿桐儿因为受了惊吓,一直处于痴傻的状态,烧的糊里糊涂的。
那时,姑姑还在他们身边。所以,阿娘和阿桐儿都能受到姑姑细致入微的照顾。可阿娘实在伤的太重,不过几天,伤口开始恶化,阿娘的生命就像流水一般不停地流失,直到阿娘对着天际交代遗言。
可阿娘不愿死啊!
她一次一次地合上眼,又一次一次惊醒。每一次清醒过来,她都要看一眼自己的儿女,然后说几句话。到了夜里,她几乎一闭上眼,就要惊醒。
他陪在一旁,一天一夜都不曾合眼睡一睡。
最后,他开始求她。
他跪在临时搭起来的床榻前,倔强地说:“阿娘,你去吧!你放心吧!阿瑞以后就叫阿梧,妹妹就叫阿桐,阿梧一定会照看好妹妹,阿梧会教妹妹读书写字,教妹妹为人处事,不教人欺负了妹妹,不教人伤害了妹妹,阿梧会保护妹妹一辈子。”
他的阿娘面色灰败,她笑着颔首,说:“阿梧还要照顾好自己。”
他紧紧抓着阿娘的手,重重地点头。
云氏又笑着点头,接着无力地唤“宜安”。
阳梧的姑姑,杨芷苒早已哭成泪人,听到云氏在唤女儿,赶紧将在自己怀里睡着的侄女送到云氏跟前。
云氏抬起枯瘦的手,极怜爱地轻抚女儿。她微微笑着:“宜安儿,醒醒,看看阿娘。”
幼年的云潼,终究没有醒来,不过许是在做了好梦,对着云氏“咯咯”笑了两声。
“阿嫂。”杨芷苒一直在流泪。“阿嫂,我会护着他们的,一定会的,倾我所有。”
云氏的笑容渐渐淡下去,她轻轻地点头。
他的阿娘似乎睡着了,很温柔很温柔,他就坐在一旁守着。突然,阿娘睁开眼,她对着火堆扬起了她这一生最后一个笑容。
她的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什么。他凑上前去,听到了他阿娘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这一句话,是阿娘对阿耶说的。
——阿牧……杨牧,既忘梧桐,何来盛安?杨、杨……
他的阿娘死了,从此世上也没了杨瑞和杨宜安,只有云梧和云桐。
然而,世事弄人,到了最终,他成了阳梧,阿桐儿成了云潼。阿娘的担忧,似乎也得到了印证。
阿娘那一次一次地与死神抗争中,对他嘱咐了许多许多。
“阿瑞,别去找你阿耶,他护不了你们,他会葬送你们。”
“阿瑞,远离朝堂,那不是好地方。”
“阿瑞,阿娘要死了,你不要伤心,下一世,阿瑞再做阿娘的儿子,好不好?”
“阿瑞,阿娘想要化成灰,随风飘散,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阿瑞,你阿耶说要带阿娘去三生山走三生桥呢。”
“阿瑞儿,院子里的桃花树下,阿娘埋了酒,有女儿红,有青梅酿。”
……
“阿娘,阿瑞无能……”
阳梧猛然转身,朝屋子的大门而去,他的步子极大。
谢徽早就发现阳梧不对,但碍于耳目众多,不敢去攀谈,见此情景,阳梧前脚出去,他后脚就跟了上去。
阳梧站在空旷的路上,他看着路上人来人往,码头的搬运工马不停蹄地劳作。
其实,这里很吵闹,可他觉得,周围寂静的可怕,就像阿娘死去的那个夜晚,三月的春天冷的令人无法抑制地颤抖。
“阿梧。”谢徽唤他。
阳梧没有看他,只无声地掉着泪。自那年到了京都,他就暗暗发誓,往后再不流眼泪。
可怎么忍得住呢?
他答应过阿娘的,却什么也做不了。
夏日的风,轻轻吹过,那么沉闷。
“阿梧,我也许不该问,但云潼到底是什么人?从今天开始,他会严重影响到你与圣上的关系了。”
阳梧红着眼,扯扯嘴:“就在刚刚,我想起了我阿娘的死,我答应她,一定要护着妹妹,不教任何人欺负她、伤害她。”
他深吸一口气:“可是,风和,她不仅受到了欺负,还受到了伤害。”
阳梧拿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却依然哽咽:“她那么小,就在街头流浪,为了活下去,不停地挣扎,为了寻我,为了那个从不知她存在的阿耶,以一双手为代价,历经千辛万苦,才走进那个男人的视野中。”
他低低地笑起来:“风和,我在他眼中看到了厌恶,对他女儿的厌恶。同是女儿,一个视之若珍宝,一个弃之如敝履。”
“今年,她才15岁,但她短短十五年的生命里,只过过一年的安生日子。从她两岁开始,我们踏上逃亡之路、寻父之路,她三岁时,我们目睹着阿耶君临天下,将我们舍弃,第二年我们失去阿娘,待她五岁时,我们遭人拐骗,与姑姑失散,而后被卖。至今,整整十年,姑姑音讯全无,唯一幸运的是,我们采取了同样的方法去寻找亲人。”
谢徽苦笑,他知道云潼身份不一般,也做了猜测,却完全没料到,事实竟是这般。那样瘦弱的身躯,却已然承受了那般原不该存在的苦难和委屈。
他想劝慰阳梧几句,却发现什么话都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