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梧是知晓杨牧要去往何处的,是以,待云潼收拾好情绪,两人便加快脚步,跟过来了。
两人的动作,颇为迅速,当宝容公主向杨牧发脾气,以哭作抗议时,阳梧和云潼已经到了。
宝容公主的哭声,对杨牧而言,仿佛雷鸣闪电,一下将他惊醒了。
其实,杨牧一直都清楚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不过,彼时心情复杂,以及面对云潼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令他情绪难以自拔,深陷其中。
杨牧揽着宝容公主劝着,那模样,哪里像是九五至尊,完全就是一个疼惜女儿的父亲,满满的皆是父爱。
宝容公主毫不容易才止住了哭声,但仍在抽噎,一下又一下,看得杨牧心疼万分,懊悔自己不该如此沉溺感情漩涡中。
这一幕像金刚铁刺一般彻彻底底地扎进阳梧和云潼的心底。
云潼的眼红肿,因这一幕,又红了几分。她微微垂眼,更将脑袋瞥向另一边。这样纯粹自然的父爱,此一世,她只有眼红的份。不,此一世,她能得到的爱都那么稀缺,便是哥哥,因为早出生几年,也有感受过。
她的生命如此荒芜,荒芜到此时此刻唯一能不求回报给她爱的哥哥,她都要羡慕,哥哥曾享受过家的温暖。
阳梧大概是在杨牧身边呆久了,抑或是这样的场景见多了,免疫力到底比云潼强了许多倍。至少,他能做到面上风平浪静、不动如山。
他碰碰云潼的衣袖,云潼稍稍抬头,眼如红桃子。
阳梧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云潼的痛,他也曾经历过,万箭穿心不过如是。可又能如何?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只能用眼神示意云潼做睁眼瞎。
云潼何尝不明白,不过是情不由己。而眼下,容不得她与阳梧痛楚。他们之前脱力大部队,现在跟上来了,理当与杨牧打一声招呼。
杨牧正将宝容公主抱在怀里,见阳梧与云潼向他走过来,并未多说什么,只道:“走罢。”
六月的天,是最酷暑的。且不说这些从富贵窝里养出来的郎君如何受不了这样的炎热,便是贫苦出身的柳逸贤都在心里暗暗叫苦。
而阳梧与云潼,从来都是挨过饥寒、受过苦热的,根本就不以为意。就是阳梧,这几年虽生活改善了许多,仍极其简朴,每一笔银两收入都好好存着,对于大自然的恶劣环境从不在意。
杨牧看一眼白云碧海晴空,忍不住皱了眉。这一路从客栈出发,刻意丢弃车马,徒步而来,虽说是令年轻人吃了一回苦头,可也着实不好受,即便已经沿着林荫路,宝容的脸还是被晒得通红。作为父亲,他是真心疼。
好在,目的地儿已经近在眼前了。所有人都前所未有的欢欣鼓舞起来,终于有个地儿歇歇脚了,即使没有大桶大桶的冰块降温,但一想到能告别太阳,饮几杯凉茶,依然令人倍感快活。
不一会子,他们进了一座两层的小楼。迎面过来的是一位四十上下的男子,穿着青布衣,留着山羊胡。
他简单见了礼,对杨牧道:“郎君快请进,吃点茶歇歇。”
男子引着众人往里面行去,眼见杨牧还抱着宝容,又堆着笑说:“小娘子一定累了罢,丫头已经侯着了,衣裳也备下了。”
宝容公主闻言,原扒拉着杨牧的一双手,更搂紧了杨牧,她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睛,不满地瞪向说话的男子。
一路面无表情的杨牧,却笑了。
“王监工,无妨。”
被称作“王监工”的男子,讪讪地,他往谢徽的方向望去,见对方摇头,忙应“是”。
很快,没几步,众人在茶室里各自坐了,毫不客气地饮茶吃点心。
作为老大,杨牧却顾不得自己,反而好声好气地伺候着宝容公主,先吃两口点心,再饮一盏凉茶。
王监工实是个实在人,见此忍了忍,终归没有忍住,说道:“我家闺女这般大时,已能帮着她阿娘忙里忙外了,像个小陀螺似的,叫她歇歇,也都不听。”
他原意是劝杨牧不必这样小心翼翼,说到最后,言语中倒含了许多骄傲。
杨牧微愣,恍惚想起,寻常百姓家的女儿,这个年纪确实是家里的小帮手了。
不过,他对女儿从来都多了许多的宠爱,是以并不在意,便是往后,他也会将女儿的后路铺好,令她一生无忧无虑。
杨牧摸摸宝容公主的头,微微笑道:“闺女在家里也就这么几年,不多宠着,往后就鞭长莫及喽。”
一时,四下里,寂静无声,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宛若谁也没听见两位年纪不相上下的男人在谈论如何养女儿的问题。
王监工默默看了一圈,很是尴尬。
然而,宝容公主却回过味来了,明白王监工拐着弯儿说她娇气,不体谅阿耶。
她蹭蹭蹭行到王监工跟前,娇声娇气地说:“我乃公主,与你女儿不一样,岂能相较?”
一言既出,四下更无声。
王监工只觉腿软的厉害,脑袋翻腾,不知该做如何应对才是最适宜的。
自一早,谢徽带着那个面白无须的高中官过来时,他便猜到来人极贵,但没料到会是这么贵中之贵,当今的圣上啊!
他也是见过一些场面的,可仍架不住君威呀!
谢徽假作呛了一下,咳了几声。
王监工这才冷静下来,圣上微服,自是不愿百姓对他行君臣之礼的。
说起来,他与陈府谢家也是亲戚,陈府少奶奶是他的表外甥女,所以他才能讨了这么个好活计,轻松银两多。
这潮州码头乃是陈府少奶奶娘家的产业,因此王监工才会频频听谢徽行事。
云潼本无意掺和,但见杨牧并不阻止宝容的行为,便嗤笑了一声:“真是被宠坏了!”
宝容何曾被人如此直白地耻笑,心中羞愤不已。她是公主,盛安王朝唯一的公主,阿耶唯一的女儿,从来只有人巴结她,从未有人胆敢当面数落她。
她奔到云潼面前,又气又羞:“你这个讨厌鬼,没有人会喜欢你,阿耶也不喜欢你!”
云潼脸微白,看看其他人,又看看杨牧,笑了:“那又如何?你阿耶又不是我阿耶,我有天底下最好的阿娘足矣。”
“你,你撒谎,你阿娘已经死了,她不要你了!你是孤儿!你是个可怜虫!”宝容几乎跳脚。
“宝容!”杨牧沉声叫她,甚是严厉。
宝容噘嘴:“我没说错,你阿娘死了,就是不要你了!”
云潼的脸煞白煞白,像糊了宣纸一般。她微微眯起眼,手臂一动,茶盏、点心盘皆碎了一地。
地上有茶水,有点心,与碎瓷混在一处。
那“嘭嘭”两下,落在宝容裙子旁边,开出了一片瓷花。
宝容被吓的一哆嗦,跌倒在地,右手正正好压在碎瓷上。
她瞪着云潼。
云潼却不管,她冷笑:“你听着,就算生来卑贱,你也没资格高高在上。你今日所拥有的荣华富贵,皆由你阿耶所赐。若没了他,你什么也不是,兴许,还不如寻常姑娘!”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宝容,眼里一片冰冷:“我阿娘,用她的性命保全了我与哥哥,就算死了,也从没不要我!不像有些人,做着天底下最无耻的事,享着天底下最赞誉的名。”
宝容从未见过这样冰冷无情的眼神,吓得面无血色。她动了动手,却有钻心的疼传到神经里。她举起手来,一瞧,细细碎碎的瓷渣扎进了她细嫩的掌心里,血珠子正一点一点地往外冒。来不及惊呼,宝容眼一眨,晕了过去。
杨牧原就已经行过来了,眼疾手快,接住了宝容。
那边,已闹哄哄地去请大夫了。
杨牧抱着宝容,就这么看着云潼,表情已不能用铁青来形容。
他的女儿,千娇万宠长到如今这般大的女儿,竟叫云潼欺负至斯。他不管一开始是何缘故,眼下他只看到自己的掌上明珠晕倒了。
面对儿女,他只是一个父亲,一个护短又自私的父亲,纵是错了,也要先声夺人。
云潼,真是叫他厌恶极了,便是长了一副与那人一般模样,他也厌恶。何况,只是些许相似。
阳梧从头至尾,未有一言一语,却不代表他无动于衷。彼时,他是没有没有立场为云潼的阿娘说话的,他只是结拜大哥而已,只是异姓兄长罢了!但藏在衣袖里的左手,早已无声无息地泄露他那与云潼一样的情绪。没错,阿娘死了,却从未不要他们!
他默默地看着杨牧的一举一动。
云潼看着杨牧的神色,蓦然笑了。她不觉得有错,更不觉得愧疚,只是觉得冷,以及恨。她再也不会对这个男人有任何期盼。
从此,他是路人!
从此,她彻底不是“杨宜安”!
杨牧却不理会她的笑,退开一步,淡淡喊道:“高忠海。”
高忠海忙上前,却被阳梧挡了开去。
阳梧的背挺得很直很直,他看着杨牧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道:“郎君,忠言逆耳。云潼之言,无错。反而宝容,年已十岁,除了撒娇卖俏,一无所长。郎君以为,能为宝容铺下漫漫人生之路吗?宝容贵为郎君的女儿,一颗娇憨良善之心,是远远不够的,她一样需要成长。她与天下女儿的确不一样,她享受着郎君带来的荣华富贵,就要承受郎君身上的家国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