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简最终没有从云潼嘴里听到到任何与云氏相关的人事,包括以后的几年,他们是何关系,云潼对于云氏始终三缄其口,他的旁敲侧击,云潼从来不回应。他绝不信,云潼是听他的话而不去提云氏。他以为,她不提,更像在维护云氏。
这很奇怪,是什么样的关系,能令云潼这样在意,这样失态?
他为此困惑好些年,直到云潼将其公诸于众。
而现在的孙简,并未穷追猛打,他任由云潼慢慢收拾好自己的情绪,陪着他一块等待外出的故人归来。
当太阳徐徐从自东边移向西边,当他们吃了早前带来充作午食的干粮,当劳作的人纷纷再上工时,云潼等待的故人始终未曾出现。
云潼开始担忧起来。她知道,若是等不到,只怕人已凶多吉少。因为,那个女孩儿曾说过,要在这里扎根,直到她阿娘来找她。其实,她明白,她阿娘将她丢了,丢给一个比她大了几岁的男孩乞丐儿。所以,她将在此地扎根,哪里也去不了。
“她阿娘为何要丢弃她?”孙简问。
云潼微微摇头:“我也不知。听她提过在家时的情况,也是有奴有仆的。她长得很漂亮,又憨憨的,很是讨人欢喜。所以,我们都喜欢她,有吃的,总不忘留她一口。”
说起这一段往事,她露出笑意来。
孙简忍了忍,没忍住,问:“那你呢?他们给你留吃的吗?”
云潼稍愣,哈哈一笑:“我是儿郎,自己能找到吃的。再说,我有阿翁呢。”
她以为她掩饰地天衣无缝,孙简却仍看到了她那一瞬间的苦涩。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因为是儿郎,所以得自己争扎。他的阿翁,没有他说的那般好罢?
孙简没有点破,只淡淡一笑:“我们同科一场,如今同朝为官,往后若有需帮忙的,但讲无妨。”
“孙大郎君,你抽风了吧?”云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横着道:“我怎么听着那么不爽呢?我会需要帮忙?”
孙简不说话,却很不客气地笑了。
云潼见他如此作态,跳起来冲到他跟前,气急败坏:“不许笑,孙简,不许笑!我云潼自幼福星高照,遇险皆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你不许笑!”
孙简举起一双手,顺着她的话茬:“嗯嗯,没错,我以后便是你的贵人了。”
云潼大吼一声,一脚踢在他外袍上,一只脚印煞是显眼。
她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贼兮兮地笑道:“哼哼哼,孙贵人,圣上来了,快快接驾罢!”
孙简只当她取笑他,一颗爆栗扣在她头上,疼得云潼皱了一张脸,一个转身,跑了。他下意识去追,结果才瞧见云潼的身影,就与杨牧等人打了个照面。
云潼嘟着嘴,半躲在阳梧身后,可不就对着孙简幸灾乐祸地笑了。
孙简很是愣了一会儿,他着实没料着,云潼讲的乃是实情啊!
杨牧看看已躲起来的云潼,又瞧瞧有些愣头青似的孙简,倒是乐了,说:“子竹,你来说说,你与云潼在闹什么?一早出去,左等右等,也不见回来,还以为走丢了。”
孙简何曾这般窘迫过,眼见杨牧又打趣,更尴尬了。
他对着杨牧见了礼,恭敬道:“是子竹大意,一时忘了时辰。”说罢,觑了一眼云潼:“云潼可算得上是半个潮州人了,郎君若有到处走走,不妨叫云潼领路。”
云潼原是躲在阳梧身边的,见孙简这样说,便心知要被盘查了。她虽与阳梧大致说了这些年的事儿,除了手上的旧伤,到底是报喜不报忧,许多事都轻描淡写地就讲过去了。
现在,孙简这么一提,哥哥势必打破沙锅问到底。幸运的是,她在潮州时,虽过的不够顺畅,可最终仍是有惊无险,只要她稍稍隐瞒一二,想来哥哥也察觉不到。
眼前,最麻烦的是杨牧。因着孙简上午那一番告诫、说解,令她对杨牧产生了极大的怨念,以致一点儿也不想与杨牧有交谈,照面已是她的最大容忍了。
但是,所谓“天不从人愿”,云潼此心此愿,如何能够实现呢?
跟着杨牧出来了多少人?那么就有多少人在等着她的表态。云潼不满地撇撇嘴,用余光逡巡了一圈,除了孙姌、郑福露皆在场,加上杨牧的近侍高忠海、阳梧、孙简,整整一双手的眼睛瞧着她。
阳梧见她还兀自出神,便将她拎出来,作势拍打两下,说:“阿桐,为兄也好奇,你到底在潮州呆了多久。”
云潼听阳梧这么一本正经自称“为兄”,瞬间头发发麻。她讨好地笑了两声:“我与哥哥说过的啊,年纪小,被人卖到这儿来的嘛。后来就遇到阿翁了,接着就开始读书了么,不复杂的,就这么简单,嘿嘿,就是这样的。”
阳梧闻言,知她说的是是而非,碍于人多,也不能够“逼供”,就狠狠瞪了她一眼。
杨牧的眼睛是何等的毒辣,一瞧就明白,阳梧要帮着云潼和稀泥,便也收了和颜悦色,说:“云潼,你是真不把我放眼里了,朕问话,不实事求是,还惑乱视听,胆子大的很嘛!”
杨牧年轻时,是相当和煦的人,不过身居上位多年,虽不如其他帝王那样高不可攀,却终究有了帝威。何况,他已对云潼产生了不满,便是以往能够睁只眼闭只眼过去的事儿,到了此时,却成了训斥的由头。
从某一个角度来说,阳梧不了解杨牧,比如,他这几天一直没有看出杨牧对云潼的不喜,所以才会要帮着云潼和稀泥。他一方面明白,杨牧对他们无父子亲情,所以不停地告诫自己与云潼,莫对杨牧有任何期盼;另一方面,又被这血缘关系桎梏,在与杨牧的相处中,总会抱着那份若有似无的情感,忍不住怨怼,忍不住将其当作记忆中的父亲。
但再从某一个角度来说,阳梧对杨牧的了解极其敏锐。好比,此刻,杨牧一句话,他便知云潼会遭遇什么。因此,他想也不想地云潼护在身后,好似这般就能阻止杨牧即将对云潼的伤害。然而,这只是更加激怒杨牧。
杨牧微微眯了眼,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已大浪翻腾。阳梧为人处事,一向知道分寸,即便有些时候会微微失态,但无伤大雅,可今日却大不一样。他对云潼的在意,已经非同寻常,像护犊子的坚决。可以想见,往后的选择中只要有云潼,阳梧的选项必无其他的可能。
云潼浪迹天涯这许多年,对于人的情绪变化,那是一抓一个准。杨牧是她的生身父亲,她对其不论有何种情感,对杨牧的关注都是无人可比的,那么杨牧此刻的心绪,她自是能感受到的。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种从心底里飘荡出来的厌恶。
这个人赐予她生命,可他从不知道她。在她经过千辛万苦来到他身边时,他竟然厌恶她!
是啊,她怨他,甚至恨他。可不一样啊!她是有理由的啊!
云潼的脸在阳光之下,苍白的透明。她不怕他的责罚,只是难以接受他的厌恶。
她记得的,他说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她其实很想告诉他,她不是不怕,而是在她眼里,他杨牧先是阿耶,其次才是帝王。
她从阳梧的背后站出来,仰着一张小脸面对杨牧。她的脸依然苍白,然而,她无惧。杨牧绝不会杀她,她未做错。
杨牧从未有一次,如此清晰看过云潼的五官。他的眉,被描得很浓黑,呈一字型,一双眼睛漂亮极了,其他地方都小小的,脸小,鼻小,嘴小,与她那一字眉极为不搭。若是将他的眉换成柳月眉,肤色再红润些许……
那该有多相似?杨牧只觉心猛然一阵一阵的急跳,他一定疯了,碰到一个温氏,竟看谁都有几分肖她了!
云潼对上杨牧的眼,启唇道:“云潼若有错,请郎君赐教。云潼年幼,无人教导,请郎君莫怪。”
这一句像耳刮子一样打在杨牧的脸上,疼得他难以置信。这是一个才15岁的少年,无父无母,凭着一股聪明劲,爬到最高处。他缺教养,他随性,他无畏,他努力,他敏感……但凡人有的优点、缺点,竟就那么糅杂在他的身上。阳梧护着他,只怕是因为他们有着相似的命运罢!
而他身为帝王,常言,爱民如子。可他却因想要一个少私情的栋梁,而厌恶了云潼。应该吗?就因云潼已入朝为官,于他而言便不是民了吗?可他还这么小!他们若不相识,相遇在路上,他该多心疼这样失怙的少年啊!他的大儿也受过这样的苦啊!
他是帝王,权衡朝野。
他也是父亲,疼惜孩子。
杨牧挥挥手,带头行向他处。
云潼像脱力一般,整个人向后倒去。时刻注意云潼的孙简,提步就要冲过去,这边阳梧已将云潼接住。
杨牧也看到了,只是他未驻足。他的心,已乱成麻。为何而乱?他理不出来,可他明白,绝不是家国天下的论调。
一行人见此,不得不跟着杨牧的步子,只是频频回首。孙简站了一会儿,心中颇不是滋味,又觉没自己什么事,便也跟过去了。
云潼将头埋进阳梧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