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码头除了冬季会出现封船的情况外,其他季节皆是相当繁忙的。
此刻,即便太阳已经烈了起来,云潼与孙简目之所及,仍然人来人往,那些做搬运工的,都只套着裤子,穿着草鞋,上身赤*裸。他们没有一个不是黑乎乎的,每每扛起一大袋的货物时,臂上肌肉蓬勃。他们脸上的汗珠,像是无根之水,顺着身体的线条,一行一行地往下掉。
云潼熟门熟路地朝码头的偏僻之处而去。
孙简落在她身后一步。因为烈日之下,因为鱼龙混杂,这里有着最难闻的气息。云潼并未对他说一些码头的事,她只安静地行走,仿佛所有的嘈杂、异味都是不存在的。他觉得有什么要从他的喉咙口里爬出来,但实际上没有。
这就是百姓的生活吗?他们的劳作,看起来如此艰辛!他们所处的环境,如此难以忍受!其实,这一路行来,不是没有看过百姓的劳作,不过总是匆匆一瞥,从未这样近距离的感受到他们的不易。
他是个天真又自负的人罢!从前,他绝不会承认百姓有多艰辛,自以为他们穷,是他们不努力。然而,他们努力了,若有一天,走到与他同等高度时,他就会认可他们吗?
孙简苦笑,他知道,他不会。因为云潼就是最好的证明。
“云潼,我是个无知的人罢。”他如是问。
云潼侧目看他,有些讶然孙简的自嘲。
她四下里张望,说:“你已经很难得了。许多人,并不以为是自己的认知出错,而是觉得理所当然。”
孙简垂目,望着云潼那认真的脸,知晓他所言并无虚假,他是真心在赞扬自己。这个认知,让他觉得万分难受,这就是他一开始瞧不上的云潼,这就是他一开始无视的云潼。原来,这个只有15岁的少年郎有着比他还要宽广的胸襟。所以,他才能从最底层跃进龙门。
云潼又道:“其实,京城里也有这样的贫困,只是被富贵所掩埋,你若不是机缘遇到,根本想不到。如今天下初定,圣上有爱民之心,百姓的生活逐渐安稳,只要肯干不怕苦、不怕累,终归能赚得一口饭吃。你看,码头的乞丐已经少了许多,但凡四肢健全的,又不好逸恶劳的,哪会愿意做个乞儿?”
他们沿着背阳的一面,慢慢地走,一直到一个破砖烂瓦的屋子里。
不过,他们并未进去。
云潼寻个阴凉处,不在意地席地而坐。
孙简却无法做到不介意地上的不洁净,他选择靠在一株杨树上。
云潼笑笑,说:“你就没想过,圣上为何任何人也不带,只点了我们跟随吗?”
孙简倚在那儿,情绪仍颇低迷,道:“原先想不透,不过现在倒是有几分猜测。”
她望向他,轻笑:“哥哥却早就看出来了。圣上本是经历过寒贫的,朝中重臣又皆是受过战乱是非的,想来再是见利忘义,有圣上在,也能收敛些许,尚能为百姓谋事。可盛安建国十余年,新一批的贵族子弟长大成人,渐渐走进官场,他们不明苦难,太子殿下年幼不知民间疾苦,圣上只怕内心焦急,才想了这么一个法子,用心良苦。”
“你呢?这些是阳梧所言?”
云潼摇头,目光极远,甚是落寞。
她说:“哥哥只说圣上是个极好的圣上。我觉得哥哥说的没错。我们的圣上仁心仁德,总是这样尽心尽力为百姓。”
说着,她又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当然了,圣上也是一位好父亲。云氏做了那样的事,圣上仍对大皇子关爱有加,并未迁怒疏远。”
她越说声音越轻,最后几个字,孙简根本就未曾听清。
她在笑。
可孙简却知道是假象。她的悲伤那么强烈,辐射在他身上的每一份只觉上,难以忽略。
他想不通云潼的悲伤源于何处,许是百姓,许是回忆,许是圣上……
那一刹那,她眼里的东西太多太多,他抓不住。
于是他对她说:“这是好事,你为何要难过?”
“难过?”她愣愣地望着孙简,似乎难以理解他的话。
“是,你在难过,很难过。”
“哈!”她笑:“我哪里难过了?有生之年,能遇到圣上这般明君,我庆幸还来不及呢!若不是圣上不拘一格求取人才,我哪里能够有今日?”
孙简深深地看她一眼,也不与她争辩,只说道:“那好,你记住,云氏是禁忌,大皇子的母亲是皇后娘娘。”
云潼不说话,就盯着孙简的眼睛许久许久,就在孙简以为云潼明白其中严重性时,她不轻不重地问:“那我非要说呢?圣上会如何惩罚我?”
孙简附身,神情严厉。
他说:“圣上不会如何,但皇后娘娘会严惩不怠。”
“皇后娘娘?为何?”
“云氏在圣上眼里是不存在的,是以不会在乎世人如何传言,可皇后娘娘介意,介意圣上的名誉,介意她的……”
孙简一直看着云潼的眼睛,清楚地看到了里面的风起云涌,看到了里面的嘲笑讥讽。
“你又如何晓得圣上不在乎?”
“你见过圣上为云氏正名吗?云氏之名声,如此天下皆知,你可听闻圣上为她辩解一二?既无,要么云氏确实做了,要么圣上不在意。不管云氏做没做对不起圣上的事,我们只能以为是圣上不在意,或忘了。你明白了吗?”
云潼大口大口的呼吸,她的胸口极具起伏。
这就是真相?!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听之任之。看似仁慈,却又残忍到极点。
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这般对待阿娘?
她的胸口堵着一口气,有怨有恨。她可以忍受他的冷漠,却不能忍受他对阿娘的漠视。
那是她的阿娘啊!能为她和哥哥付出性命的阿娘啊!始终牵挂她与哥哥的阿娘啊!
她极力克制自己,以致浑身都在颤抖。
孙简皱眉,稳住她的身体,说:“为何?”
云潼死死地抿着唇。
“云氏是你什么人?你们同姓。”
她瞪他,很想大吼,那是她的阿娘,唯一的阿娘,世上最好的阿娘。可她不能,杨牧不认阿娘,那就不会认她。她若说了,只怕会被当作阿娘不贞洁的罪证。
她摇头,拼命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