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八年,云潼十一岁。
这一年秋天,她与云老者打算结束流浪。他们一路由盛安王朝最南边向中原靠近,顺天九年春天在到达乾州地段时,云老者临时决定往溪阳县去。
云潼自然不知为何,也未相问。他们似亲人,又似伙伴。他们由最初的机缘搭伙,到此时的风雨同舟,不问彼此的秘密已是一种默契。
那是一座小山坡,朝阳的。阳光洒在地上,和煦又温暖。青青的小草经过春雨的洗礼,随风摇摆,很是茁壮。
靠着小径的青草,看得出来,已被割过一道,拿刚出的新芽,悄悄地冒着尖,煞是可人。
云潼穿着灰不溜秋的粗布短衣,迎着风,静静地跟在云老者的身后。
云老者破天荒地丢下了他的拐杖,跛着脚,一步深一步浅地艰难前行。他的发早已花白,背也常常佝偻着。云潼印象中,他是一个极邋遢的男人,便是在乞丐中,也是有些名望的,他不仅长年不搓澡,更是常年不洗脸。有时云潼忍不住怀疑,有一天走散了,会不会就此找不到他。可她又想,云老者身上的味儿独一无二,想来不难寻。
然而,今日一早,他们从破庙里醒来时,云老者竟说要去打理打理,揪着云潼一块儿洗脸整衣裳。好几次,他对着水面来回地看,频频奏眉。云潼以为,云老者对自己那才洗出来的白面老人很不满,丢了他往日的乞丐气势。哪料,云老者确实是不满,可不满的是,太老了!
他怕故人认不得他!
云潼了然地点点头,原是要去见故人,难怪要好生打扮打扮。可是,到底是何故人需要这样慎重?瞧瞧那背影,多挺拔!还有,是什么人会居住在这样凄清的地儿。虽说阳光极好,风光亦不错,但人气很少啊!
终于,云潼见着云老者的故人了!
那是一座孤坟。孤零零的一块薄碑,掩埋在半人高的野草间。若要寻找,应当很不易。可云老者,一找即准,可见,这个已亡故人,对他极为重要。
碑面上刻着几个字,经雨水的侵蚀,有些模糊了。云潼也未靠近,隐隐约约瞧着,是“云谢氏之墓”。旁边还有小字,她看不清。
这是云老者的妻子罢!
她记得,云老者说过,他有一个女儿,在八岁时遭人拐卖了。
如此,那他便该有妻子。
春风徐徐地来,又徐徐地走,远处的春花,芬芳馥郁,丝丝缕缕。
云老者先是坐在墓前,后来,不知怎的,竟抱着碑,呜呜地哭。
云潼又走远了两丈,她不想听到云老者的秘密,因为她想留着自己的秘密。
许多年后,当云潼的手真真切切地被判了残废时,她总会想,若是当初,她知晓到得溪阳县会使她终身残疾,她会不会还陪着云老者去那一趟。
答案是肯定的,她会!因为有些人,是冥冥中注定要与她有牵扯的。
她只悔这一年这一日没有上前凑着瞧一瞧那石碑上的一排小字。
当然,这是许多年后的事儿了。而此时,身在溪阳县的他们,遇到麻烦了。
云老者碰到他的仇家了!
那是一群混混,一看便知是地痞流氓,更是欺软怕硬的。领头的有两个人,四十上下的模样,掉三角的眼睛,一张脸黑瘦黑瘦的,肚子却是像孕妇。
云潼悄悄打量一番,觉着这相貌颇奇,那肚子就是画龙点睛之妙,甚是滑稽。她撇过脑袋,着实暗笑了几回。
但好景不长,他们硬是说云老者欠债不还,要绑了人去。
这是一群欺软怕硬的,可是,他们就是那最软的,便是作弄死了,不但无人追究,而且无人收尸。
说不赢,打不赢,只能自认倒霉,乖乖就擒。
破庙还是早时的那间破庙,只是已成临时牢狱。
这前前后后的,云潼也算是听明白了。
话说,当年云老者还年轻俊朗时,家有娇妻爱女,小日子极为美满。
但是,不知为何缘故,年轻的云老者突然嗜赌如命,若是如此也罢了,他还逛窑子,甚至殴打妻女。一夜间,他纵叛亲离。
直到有一天,他的妻子被他醉酒之后一番拳打脚踢,一命呜呼了。他的女儿对他绝望至极,声称要卖了自己。
于是,他就与赌坊里签了契约,以女儿作赌金,赢钱则还债,输钱则奉上女儿。
彼时,两领头的还是十二三岁的赌坊少东家,如今正好替父讨债,要云老者交出他的女儿来作小妾。
云潼听了,直翻白眼,道:“两位大哥,这老家伙的女儿怎么算都是四十岁的老妇人了,哪能作小妾,岂不太丢面子?要我说,一朝君王,一朝臣。如今的圣上最恨嫖赌,你们怎么还往上撞?圣上乃是奉阳人,与溪阳同属乾州,两位大哥也是圣上的娘家人了,怎么不支持圣上一二呢?”
其中一个领头的,“呸”一声:“他娘的,老子又不做官!”
云潼到底年纪小,与他们周璇了几回合,毫无所获。他们扬言,没小妾亦可,但得拿百两银子出来,补偿损失,如若不然,就等着上黄泉路吧!
云潼这一生,也没见过百两银子,只好任人绑着,吃喝不少,也没损失。
但她没料到,那领头的老头子知道这回事了,竟是不依不饶,像个疯子一样狠狠折磨了云老者几次,要他交出云谢氏来。
云老者嗤笑:“三十年前,你得不到,如今一样得不到。兰兰是我的妻子,是我的!便是打断我另一条腿,仍是如此!”
云潼是被鞭打声唤醒的,她知道,又是云老者在挨打了。他挨得住吗?她该怎么帮他才好?
这个人也许真的混蛋过,但不曾亏待过她。这些年,她一直唤他“阿翁”。而他亦将她视作孙儿。他们同是云姓,与茫茫人海中相遇,搭救对方。
她无法视若无睹,无法明哲保身。他是她的“阿翁”,是阿娘、哥哥之后唯一的亲人。
一双手换一条命,可以吗?
可以的!
当手经被挑断,她看到那群混混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这是一群疯子!而她,是一个残废,从此后,再不能使箸子吃饭,再不能提笔画画,更写不出一手好看的字来。她的手,有若无。
他们这样毫无忌惮的策马奔腾,她多羡慕!她的手握不住马儿的缰绳!
风吹来,云潼的马车帘子被掀开。女孩儿银铃一样的笑声,回荡在她的耳畔。那是宝容公主的笑声。盛安王朝的圣上正抱着女儿骑马奔跑。
云潼撩开马车前面的布帘,与车夫一般坐在外边。夏日的光照,仍强烈。
杨牧抱着宝容公主,用身体替她挡着炎炎烈日和风沙。
车队的速度并不快,所以杨牧只抱着宝容公主骑马来回跑,并不离远了。
云潼就这么坐在那儿,不说话,有时抬眼看一看经过她马车的杨牧。
次数多了,见杨牧也未发现她,心里一阵委屈,刷一下,又爬回了马车里。
她看看自己肿得不成样的右手,个个都绑着白纱,似乎还能闻着药味儿。
午后出发时,她故意捧着手从杨牧身旁经过,可对方瞧也未瞧她一眼,就好似她不存在。她知道,她的阿耶不是有意的,他只是不认得她,又不在意她受的伤而已。
她知道的!可她就是难过!有对比才有伤害,从前,她都没渴望过阿耶的存在。因为她不知道阿耶能为她做什么,更不知阿耶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阿耶与阿娘是一样的,又是不一样的。他会和阿娘一样疼爱自己的孩子,又比阿娘更强大!
忽然,有马蹄停在她的马车旁,陪着一块儿前行。
云潼用左手掀了帘子,探出一颗脑袋来。
阳梧看她眼睛通红,又倔强地忍着泪,自是明白是为那番。
他的脸色并不好,对云潼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多想。
云潼抿着唇,好久才轻声道:“哥哥,我忍不住、要羡慕,他都不知道我!”
阳梧勉强笑道:“说好了,不期盼的。阿桐儿,如此才不失望。”
马蹄声又起,云潼躲进马车里。耳边,似乎是宝容公主在说话。
她说:“阿耶,宝容累了,想睡了,阿耶抱我!”
男人爽快笑道:“阿耶抱你,再不抱就没机会喽!”
阳梧瞥了一眼,驾着马朝孙姌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