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从不是一个荒唐的人,那一日、那一夜过后,他便还是众所周知的圣上。于酒色上,从不耽溺。
虽然民间还在传,甚至出了话本子,可几日后,百官终是安了心。
然而,就在这时,杨牧宣了一道旨。
——圣上要回乡祭祖,于六月初一启程。
旨意是在早朝时宣下的,惊得朝臣哑口无言。要知道,盛安王朝开国前后一十二年,寒门出身的圣上,从未说过要回乡祭祖,甚至未曾说过要修建祖坟。自然,这些在开国之初,便有礼部的官员上过几次奏本,只皆是石沉大海,久而久之,朝臣就不再提及。毕竟,开国之初,国库空虚,能省则省。
如今,天下已安定,百姓的生活亦越来越好,圣上要回乡祭祖,并无不妥,反而极好。
但事物总是好坏参半的,其一,此事太过突然,朝臣被砸得晕头转向;其二,正值夏季,此时长途跋涉,于龙体不妥;其三,时间仓促,朝事恐难预排。
孙极不愧是百官之首,思维甚快,将后两点洋洋洒洒地说了两大段,总而言之,请圣上收回圣明,既已等了十多年,何妨多等几个月,待中秋过后,正是秋收之季,天气亦不再酷暑,不仅能避开暑气,更能沿途视察各地收成,一举三得。
杨牧何尝不知,然而,他的心情,他们又能明白?再者,中秋过后,便是两年一度的武考,底下的各县还要进行童试,哪里有能抽出时间来?
诚然,他自制力极强,再是思乡、再是思人,便是再等上一年也无不可。可是,他想离开朝堂,立刻、马上。他想呼一呼宫外的空气,想看一看宫外的山河。
他想任性一回,想脱下龙袍,以盛安的子民看一看这万里江山。领着天下百姓走向喜乐安康,他自是倍感开怀的。可当长夜漫漫,偌大的宫闱之内,是那么寂寥,而他曾有一段最平实的热闹,那热闹里是幸福。这样的差别,不可谓不叫人难以忍受。
最终,杨牧以他登基以来最强势的帝王之威,做了决断。他不但要在酷暑之季回乡,更要轻车简从。三省六部的主官坐镇朝堂,由皇后临朝听政,大皇子杨瑞、太子杨珩、公主宝蓉随同,另着今科“三鼎甲”、以及谢徽、阳梧并几位世家郎君随侍。
谢徽告知阳梧这个消息时,阳梧微微一愣,道:“你身为圣上的起居郎,记录圣上的言行,这般利用职务之便,可有不妥?”
谢徽闻言,一边与阳梧碰杯吃酒,一边道:“上次容贵人之事,你怎不说?以往,你怎不说?阿梧,你我为挚友,你虽不说,可你的心思,我自付还是知道几分的。因而,不管今时如何,我愿你将来能洒脱些。”
阳梧垂目,一盏酒尽饮。他呵呵笑了一声:“若是能够,我只愿此生不踏入盛安城一步。”说着,他的眼里已染了湿意:“可我不甘心呐,那么惨烈,如何能忘,那是我阿娘啊!”
“风和,我阿娘死的时候才28岁,那时,他们已分离整整四年。四年,他成为帝王,阿娘客死他乡。”
谢徽本无意打探,可阳梧突如其来的坦言,令他震住。他手上的酒盏落在亭子里的地上,滚了几圈。
“阿梧……”
阳梧的眼眶里还含着泪,谢徽的一声呼唤,便滑下了。他倒了酒,饮了,笑着说:“突然就想和人说说。想不到吧!只怕他也想不到。”
谢徽呐呐无言。此事着实太过震惊,若是为真,那阳梧的口中的阿娘又是何人?
世人皆知,虽中宫皇后号称是圣上的发妻,可圣上在郑皇后之前是有过女人的,且那女人还为圣上诞下了一子,便是如今的大皇子杨瑞。
杨瑞并未在圣上身边长大,而是在顺天十年寻回来的。因为此事,圣上曾娶妻一事才曝光,彼时,很是令市井沸腾了一阵。
而那妻子,是个乡野出身的粗人,姓云,被称为“云氏”。初始,民间是比较愤慨的,以为圣上停妻再娶,或是富贵了嫌弃糟糠妻不堪,便休妻再娶。再后来,便有了另一说法,说是那云氏容貌丑陋,性格粗鄙,又不事舅姑,实非贤妻,更难母仪天下,何况,云氏因不堪忍受圣上征战在外、常年不着家,便与他人有了首尾,更产下一女,令圣上寒了心才又娶了郑皇后。
这些传言,且不论真假,只圣上本人是承认过云氏的,并表示只有一妻。
但这一妻是指,郑皇后之前只娶过一妻,亦或是指一生只认郑皇后为妻,未可知。不过,民间多是将此两意思概括进去的。直至今日,盛安王朝各地尚有圣上与郑皇后相识相知相恋的戏本子在演唱。
谢徽看着阳梧,想问,又怕伤了阳梧对其母的感情,便只好作罢。
阳梧何其敏慧的人,哑着声便说:“就是人人唾骂的云氏,她是我阿娘。”
“那大皇……”
阳梧微微颔首!
“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任何人都不能说,不然……”
谢徽也是在官场里打滚的,阳梧的未尽之语,自然明白。
能够假冒大皇子,除了要熟知圣上过往事宜,更要确保无人能识破大皇子的身份。而要确保这一点,除了灭口,别无他法。
这其中,若是细思,便是一个天大的阴谋了!而其中得利者,不言而喻!
难怪、难怪那一年,他见到的阳梧,竟在城门口哭泣!
时间过得极快,六月初一转眼即到。
云潼知道能随杨牧回乡祭祖时,比阳梧稍晚一些,是听同僚说起来才晓得的。他兴奋地去向阳梧求证,待得到肯定的回答时,乐得眼不见眼,牙不见牙。
奉阳、奉阳、奉阳,那个生他的地方,那个有亲人的地方。兴许,哥哥就在奉阳等她呢!
待出发那日,天上的星光还未散尽时,云潼便洗漱好了。
他实在激动难眠,不好扰了他阿翁的睡眠,就翻着自个儿的包袱。这里头,有一套女装,那是她入京路上买的,想着等找到哥哥,便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相认,这般,哥哥就会知道,她过的并不难了,更会相信,她是被好心人收养的。
这是她善意的谎言!
哥哥若是知晓她过得不好,必然要自责,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了,是她最亲最亲的人了!
天光渐渐浓厚起来,云潼搭乘阳梧的马车向盛安城南的大部队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