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夜晚,天是青蓝的,繁星点点,一弯弦月。
月到中天时,凤仪殿依然灯火通明。
郑皇后拧着眉,瞪着她面前的太监:“圣上去了哪里?”
小太监闻言,一哆嗦,结巴道:“去、去青桐殿了。”
郑皇后的手拽着榻上的小案,画着精致妆容的美丽脸庞甚至有些扭曲。
小太监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面无人色。
他只是替高中官传话的,他只是个跑腿的,想拿个赏罢了。
宫里的人哪个不称赞皇后娘娘贤德的,怎如今这般可怖?他也碰见过圣上发怒,却不曾这样吓人啊!
郑皇后一旁立着的大宫女见此情形,用脚踢踢小太监,努努嘴,又对另一站得远些的宫女挤眼睛。
小太监这会儿倒是很机灵,躬着身往外轻手轻脚地退,待到了殿门口,从那宫女手里接了个荷包。
青桐殿,居然住进了青桐殿!
“娘娘,圣上只是图一时新鲜,回回如此,回回过后就忘,您不用忧心。”
郑皇后瞥宫女一眼,道:“你懂什么!”
青桐殿,青桐殿,青桐殿……
有多少女人想住进去,又有多少皇后想看到青桐殿空着。
这是一个受诅咒的殿宇。
诅咒是从前朝周南高祖时代开始的。
周南朝并不是一个从战乱里征战出来的朝代。那时天下七分,秦国与齐国大战数年,因国力相仿,相战时久始终不分上下,于是各自找了盟友,又打了数年,百姓民不聊生。
七国里几位声望极高的公子暗暗往来,商议结束战争的策略。
天下形势危在旦夕。
此时,来了一位谋士,自称能看到未来的帝王。
七国的公子们闻言大喜,忙问在何方。
那谋士朝着南边三跪拜,道:“南方有周山。”
南方的周山,乃是一座隐山,许多清高文人皆喜在那盖一草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不日,七国公子亲自前往周山。待他们到了目的地,才发现周山的文人草庐皆不见了,倒是在南边的山脚下多了一处高楼。
此楼名为“青桐阁”,依山而建,延绵二三里,俨然是一座小宫殿。
他们大吃一惊,派人去打听才知,因国家混战,有学之士皆惶惶不可终日,于是,周家一族听从族长的建议,举族之力建了这样一座楼,请天下忧民忧国之志士,不论国度,共计民生。
公子们一边感怀周氏一族的仁德之心,一边又忧愁那不见踪影的帝王。
几日后,他们拜访周氏族长,更是惊诧,因为对方着实年轻,才二十出头。
二十出头的周南高祖才华横溢,待人宽和有礼,实是个极具个人魅力的人。
陈国公子就问他:“君为何而建青桐阁?”
高祖坦然答:“吾妻爱高楼。我便建之,吾妻又怜天下苍生,复舍下青桐阁赠予心怀天下之人。”
此事后,七国公子又暗中访察高祖为人。
几月后,高祖黄袍加身,于南边建国,称周南国。因七国公子反向相戈,七国瞬间势灭,周南国入主中原古都燕京称临天下。
也就在这时,七国公子各献了一美人,高祖皆纳。
高祖之原配妻子萧氏落后一步进京,待入了宫发现夫君身侧美人如云,大吃飞醋。
高祖对萧氏指天发誓,心如初始,以青桐为证。
青梧便是梧桐,梧为雄树,桐为雌树,两树同长同老,同生同死。
青桐阁便是由此而来。
周南高祖为证情比金坚,对萧氏许诺在后宫为她建一座青桐殿,再亲手植上两株梧桐。
十多年后,青桐殿竣工。可人事皆非,萧氏因巫蛊之祸从后位降为宫嫔,终生幽禁青桐殿。
而周南高祖许诺的梧桐从未种植,倒是野生了两株梧桐。
萧氏的余生再未出过青桐殿。据说,她整日坐在梧桐树下,时而哭泣,时而发笑。直至有一日清晨,坐在梧桐树下的萧氏再没站起来。待宫人发现时,她已死去多日。
后来,听宫里的老人说,萧氏死的那天,有百只乌鸦从天上掉进凤仪殿,吓得新后赵氏当场疯癫,一月后暴毙。
再后来,周南王朝的后宫只要有宫妃入住青桐殿必宠冠三宫,无人能及,凤仪殿的皇后形同虚设。
周南王朝不过百多年,帝传六代,萧氏外,共有三代帝王的宠妃是青桐殿的主人,而三位皇后名存实亡。至于另两代帝王,则空置青桐殿,凤仪殿一世荣华,风光无限。
郑皇后“蹭”地站起来,恨恨道:“防都防不住,一个一个的只知道往龙床上爬!”
她又哼笑一下,而后又冷厉起来,手一挥,茶盏摔了满地,茶水横流。“我绝不会允许,绝不会!青桐殿休想…”
杨牧从理政殿一路去了青桐殿,待到青桐殿时,月光烛火下,那两株相依相偎的梧桐树刹那乱了他的心。
他从不知道,这里有梧桐树。
梧桐树是爱情的象征,忠贞的爱情。
恍惚,有一年秋日,有一个人与他说:“阿牧,你看那梧桐,根都没了,还有新芽呢,真真是随遇而安、生生不息。”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
他含着笑,说:“梧是雄树,桐是雌树,他们同长同老,同生同死。杨牧是梧……”
远远地,他看到一纤细女子候在殿门口。她穿着宫装,乌发如绸,亭亭玉立。
他大步流星,几步来到女子跟前,将她拥进怀里,抱得紧紧的、紧紧的。
他是这么这么想她啊!一日复一日,总盼着宫门口有人递信进来,说:“阿牧,我来寻你回家了!”
可一年复一年,他们的孩子来了,而她始终不见踪影。
她就这么弃他而去,便是他坐拥天下,她仍不来。
她说过,此生不求富贵,只求安顺。
果然,他贫时命在旦夕,她不告而别;他贵时位及至尊,她不屑一顾。
夜色很浓,红色的灯笼摇曳生姿,女子面色酡红,微微推开他。
杨牧的一只手轻轻瞄着她的眉,又来到她的鼻上、耳上、脸上,最后停在她的红唇上,慢慢摩挲着。
突然,他将她抱起来。
殿内红烛香罗帐,杨牧解着阿润的衣裳,一层、两层、三层……一共一十二层,层层薄纱,水红色的鸳鸯肚兜映进他的眸子里。
他记得,他们洞房花烛夜时,她穿着水绿色的并蹄莲肚兜。她说,那是她一针一线亲自绣的,为他绣的,有他的名。
他认得她的手艺,许多个夜晚,他为她解下那件小衣,亦有许多个夜晚,他看着她在灯下绣着他画出来的绣样,将小衣制成他想要的样式。
可这一件,不是!
他氤氲的眸子渐渐清冷起来。他盯着身下的女子,久久不动作。
阿润被杨牧瞧得发慌,娇怯怯地道:“圣上,可是妾伺候的不妥?”
杨牧闻言,翻身坐了起来,盯着地面,低低笑起来。
是他痴了,又痴了。明明要忘记的,明明要恨的,可他总在寻找,哪怕是一丝相像,他都会情不由己地想要占为己有。
一开始,他并未察觉,只后来总是一时喜欢,一时厌弃,反复无常,幸了好些女人,又封了好些宫妃才恍然大悟。其中翘楚者,当属陈氏谨昭仪,模样两分,举止两分,叫他总移不开眼。
他的思念,早已泛滥成灾,却还想克制着。
而他思念的人,对他是那般狠绝无情!偏偏,他的情,十年如一日,就像当初爱上时那般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