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辉堂里,安勤夫人令陈、谢两孙儿媳领着各家夫人太太去别处,只留了上了年纪的儿媳妇和女儿说些自家话。她这女儿嫁得远,极少回娘家,如今儿孙都有了,便更少回来。这一次,也是掐着日子来的,昨儿傍晚才到,可不还不曾好好说过话。
安勤夫人与这么些说了大半个上午的话,确是有点疲倦。可看着几年不见的女儿,又哪里能安心歇息,总要说两句才好。
温陈氏何尝不知她母亲的心思,便也不说歇歇的话了。安勤夫人的两个儿媳一个是陈金氏,一个是谢王氏,均是极温和知进退的人,说了半晌,便寻着由头相携出了青辉堂。
安勤夫人拉着温陈氏,说:“你是个要强的,只年纪一把了,中馈便是交给你儿媳,享清福不好?几年回个娘家也赶着路,白白叫人笑话!”
温陈氏叹一口气,道:“女儿岂是不懂这个理的,只您外孙儿媳着实小家子气,我不看着,府里就闹哄哄的。如今,阿润在家里住着,更闹腾,我愁啊!”
“阿润如今这样,也是你惯的!学什么不好,非要和人私奔,现今过得不如意,又回家来,可不是任性了?你看看她,昨儿晚上露了个脸,这大半天的,也不知哪儿去了,越大越糊涂!”
安勤夫人说着,不住地摇头。
温陈氏也知自家女儿不成样,可老来得女,她与夫婿皆是视为掌上明珠,要什么给什么,千依百顺的,一时不查,就把女儿养成这样不着调了。女儿出逃的那几年,她不知多少悔,暗恨初时不愿将女儿嫁给那书生,如今女儿吃了苦头回来,她又恨不能将那书生千刀万剐,只得更加宠爱女儿。
絮絮叨叨的,母女俩倒又说了小半时辰。
而那边阳梧与云潼早出了青辉堂,往外院去了。到了外院,与陈府谢家几位长辈见了礼,便又与相熟的人打了招呼。
不多久,外头哄闹起来,却原是圣上搬了旨意下来,说高中官已经到了,陈府谢家正在准备接旨。
云潼诧异地问道:“我听说宫里有位娘娘是陈府谢家的,很得宠吗?”
阳梧一边与云潼去外头,一边道:“你以为圣上是为了陈婕妤才有赏赐吗?凡是京里有些地位的,每逢喜事,圣上皆会有赏。”
只是,从未特地下过旨意,往常都是借郑皇后的懿旨赐下赏的。也正因为如此,陈府谢家才会措手不及。
阳梧与云潼到了正门大院处,除了陈府谢家的人跪了乌压压的一地,其他宾客也跪着。他们寻了个地儿,也悄悄跪下。因有些远了,并不曾正真听清,只隐约是谢二爷升了官,宫里的婕妤娘娘身怀皇嗣赐回府省亲,又赞了陈大爷为商厚道,安勤夫人教子有方云云。
圣上待人温和,又礼贤下士,可不轻易赐下重赏,如今日这般,开国至今,倒是头一糟。便是前些年,皇后娘家的老郑国公过世,圣上只去上了一炷香,却无赏赐。
宾客哗然,一面心中暗道,风向有变,一面对着陈府谢家道喜,一时热闹非凡。
陈府谢家的每一个人皆不得闲,身旁围绕着年龄相近的宾客。商家围着陈大爷和他的儿子陈大郎君,朝官围着谢二爷和他的儿子谢二郎君,各府年轻的郎君则围着更小一辈的谢徽和他堂哥陈衍、堂弟陈征身旁。而后院的女人们,则攀着陈府谢家的各院的女主人说话。
陈府谢家很热闹!
阳梧与云潼站在一花丛旁,相互看了一眼,却尽是苦涩。
云潼轻笑一声:“我若有朝一日成为朝中重臣,不知圣上会如何赏赐我。”
阳梧亦轻笑一声:“何不拭目以待!”
陈婕妤的仪驾隔了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众人又是一番行礼跪拜,迎着陈婕妤往青辉堂而去,最后只留了安勤夫人及陈大郎君夫妇在内说话。
待到席开时,觥筹交错间,外头管家急冲冲往谢二爷那边疾行,惊得所到之处皆纷纷侧目。只见那管家凑在谢二爷身旁耳语一番,谢二爷便变了脸色。
谢二爷告了一声失礼,便青着脸往陈大爷的碧溪院里去了。
安勤夫人坐在碧溪院的主厅里,面如霜。陈金氏、谢王氏、温陈氏陪在一旁,也不敢坐下。
“怎么回事?大哥呢?”谢二爷听管家说得不清不楚,急急问道。
无人应答,谢二爷只得一块等着。
谢二爷才坐下,便见陈婕妤扶着一女子过来。女子的发髻微乱,脸色潮红,使她那清秀的脸庞添了十分艳丽,甚美。
“阿润?”谢二爷疑惑。
温陈氏脸上一阵尴尬。
阿润低着头不语。
这时,陈大爷也来了。他看一眼阿润,咳了一声,道:“阿润,你说怎么回事?”
温陈氏的女儿阿润先是不吭声,后见大伙儿不打算和稀泥,便压着嗓子说:“我是来寻阿阡的,是那个人一直盯着我看,亭子里有酒,便一块儿吃了,吃得急就醉了,他就拉着我不放,然后、然后……”
阿润眼一红,眼泪“啪啪啪”掉,她对着陈婕妤,哭得甚委屈:“阿阡,我真不是有意的,是他强我的,阿阡……你信我!”
谢二爷闻言一结合管家那句“圣上撞上府里表姑娘了”,哪还有不明白的。微服私访,混在婕妤仪仗里出宫的圣上,吃了酒,干了糊涂事,偏偏地儿也没挑,就在婕妤从前小院里的八角亭里,那些奴才本是圣上图清静支开了,可巧被打算去寻圣上吃几杯酒的陈大爷撞破了,衣衫微解,甚是难堪。
陈婕妤不生气,不说话,只与阿润站在一块儿。
阿润低低地抽泣,原以为温陈氏能替她求情,等了许多,也未见动静,就哭得更委屈。
安勤夫人冷眼看着,突然拍桌子爆喝一声:“糊涂东西!”
众人皆是一震,阿润直接跪在地上,也不哭了,直愣愣地望着她的外祖母。
“你是什么身份,圣上要强你!”
阿润又一抖,嘴嚅了嚅,还是没将话说出口。
她是心虚的,当时是什么情形,再没人比她更清楚了!一个醉眼迷离,一个欲说还休。一个意乱情迷,一个半推半就。
她也晓得对方是何人,原是没想这样勾引人的,只当对方一直盯着她,又不让她离去,便顺水推舟、欲拒还迎了。
她是嫁过人的,也吃过****(qingai)的亏,现如今早看透了。圣上虽已中年,却仍俊朗,何况将来前程似锦,她自是欢喜的,再者,阿阡与她一般大,不也入宫为妃么?现在是何等风光!
安勤夫人瞧一眼阿润的模样,气得直喘,好一会儿才道:“阿阡坐下,莫站着。”
陈婕妤缓缓吐一口气:“老祖宗莫气坏了身子,圣上是有担当的,必不会委屈表姑。”
安勤夫人摆摆手,无力道:“圣上才褒奖了我陈府谢家,你就弄这么个事儿来。临死临死了,还叫你污了名声!”
“母亲,是女儿……”
“姑侄共侍一夫,叫天下人如何看圣上,叫我如何去见你外祖父!!!”
安勤夫人突然老泪纵横:“你姨母一家至今下落不明,****(cao)碎了心,你这不争气的,白白疼你一场!宫里是好过活的吗?”
厅里瞬间手忙脚乱,都劝着安勤夫人放宽心,她那小女儿吉人自有天相,必有眷顾……
杨牧吹了会风,人也清醒了,心知这次太过荒唐。他本不是好女色的,只是今日酒不醉人人自醉罢了,待陈大爷那一搅和便清明了。
今天是五月廿一,他静不下。每一年,总有那么几天,令他觉得甚是难挨,心也躁得很。今日,恰恰好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允了陈氏省亲,自个儿更微服而来。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直到那个年轻女子出现。刹那之间,他放弃所有思维,只想沉迷。
他想沉迷,这么多年,从未有一刻,像今日这般清楚意识到。
****(qingai),他以为已经戒掉了!
每一次开始思念时,他总要告诫自己,帝王当无情,帝王当多情,而那个令他思念的人,不需要他的****(qingai)。她舍弃他们的爱情了!
杨牧迎着风,那人的音容笑貌近在眼前,她浅浅地笑着,看着他,就在他们家的桂花树下。那年初夏,也是这一天,他将她带回家。
“阿韵……”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猛然,心哀恸起来,眼前惟有蓝天白云。她离开他了啊!
如果可以,他真想抓住她,不管她愿不愿意,不管她是否曾经背叛,他只知道,此刻,他想她,几欲发狂。
那么,找不到她,找一个与她相似的人亦可吧?聊胜于无,可否?
如此,往后能减几许相思罢?
杨牧遣人在前头带路,不消多时,他看到了闹哄哄的一团乱。
他一拐进厅里,就安静了。那个女人就跪在地上。他看了又看,便觉得不相似了,阿韵的背影从不这样软绵。
安勤夫人等忙要行礼,杨牧挥手免了。
他走到阿润跟前,面上难得露出厉色来。
“你,抬头!”
脸只是清秀,肤色如雪,又很是细腻,一瞧便是被娇养出来的。原有七分相像的脸,这般一瞅,只剩五分了。
他的阿韵不长这样的……似乎也该这样。
阿润是有些害怕的,但更感觉到对方喜欢她的样貌,便就多了几分胆量,抬头挺胸,昂着脸,令其看得更明白。
“封贵人,赐号容。”
众人皆惊,待要谢恩,只听杨牧又道:“陈婕妤温良恭顺,进昭仪,赐号谨。”
后来,温氏册封为皇贵妃,人们对这一段诸多猜测,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此宴举世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