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临近三月,从两天前便下了小雨,一直未曾停歇,颇有几分寒意。
霸州通往津城的官道上,百年老店悦来客栈,因临着官道,又接近黄昏,楼下的堂内很是有几个客人,或南来北往的行商,或周游在外的学子,行行色/色的旅人在这里歇歇脚,填填肚子。
突然!
一辆马车转过街角疾驰而来,一条大汉坐在车辕上甩着马鞭,边驾车,边叱喝着让前面的行人闪开。此时按说应该算是寒冷,可这大汉全身单衣,还把衣袖高高挽了起来。
驾车的两匹马甚是不凡,周身肌肉均称,腰背平直,等闲身份的人物连骑乘都不一定买得起。
可这大汉毫不怜惜的用这样的好马来驾车,随意鞭打,有好事者早已停下脚步指点起来,不免摇头叹息,马儿所托非人。
疾骤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只听“吁!~”的一声大喝。
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外,大汉未等马车停稳便飞身而下,手里紧挽着马缰,只见他臂上肌肉坟起,脚下却如扎了根一般动也不动。
马车“嘎~~!”的一声停稳,晃也未晃!
厅上的食客们早已看得呆住,此时恍然,好事者不免拍桌叫了声“好!”。
那大汉似是闻也未闻,正躬身向车内低声禀报着什么,食客们也不觉停下动作,都想看看这个身手了得的大汉的主人是怎样的...
片刻后,车帘掀起,就着大汉伸出的手臂跳下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者跳下车后顺了顺气,便扑上前拍打起大汉来,边打边骂:“你...你这莽汉...急也不是这样急的!
这一路怕不把我这一把老骨头累死!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马车赶得飞也似的快!看把我累得倒下来谁来医你家主人!!!”
别看老者须发都白了,可这底气真是十足,打得大汉的胸膛“咚~咚~”有声。大汉也不气恼,只一味的拿着蒲扇似的巨掌抓着头皮傻笑。
老者打得手疼,又见大汉根本毫无痛感一般,不禁跺了跺脚,也不再浪费自家体力,重重哼了一声,转身进入客栈。
食客们看到此时无不莞尔,这个身手惊人,身高足足八尺有余的大汉却不再让人觉得可怕,而是憨得可爱了。
大汉又把车帘轻轻翻上车顶,然后赶紧把身体伸入车内,小心翼翼地,跟刚才那副鲁莽蛮憨的样子天差地远。
车里面似是还有别人。这次时间有些长,一个高挑的身影伏向大汉的背上,全身笼着长长的斗篷,从头到脚,无一丝露出。
唉!是个病人...
食客们失望的回过神来,继续吃着自己碗内已有些凉意的食物。
老者早已订好两间上房,大汉紧跟着伙计上楼,脚步轻松又平稳,浑不似负着一个人。
老者吩咐店家把马匹马车都安顿好,让伙计把自家行李都送进房,自己却并未跟着上楼去,而是挑了个偏僻的座位坐了下去。
接过伙计递上的热毛巾擦了擦手,老者很是点了几个菜,似是一路颠簸得狠了,要好好吃得一餐。
这一去,等到菜上齐许久,大汉才珊珊来迟,老者早已吃了个半饱。
大汉饿得狠了,落坐之后也无旁话,抄起筷子如使兵刃一般,只见筷影纷飞,盘中食物急速消失,老者看得直瞪眼,手里不由也加快了速度。
正在此时,只听“扑哧~”一声。
两人这才似惊觉,旁边不远处还有两人正在吃饭。
笑出声的是一个小僮子,十一二岁年纪,圆溜溜的脸上长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脸上泛出同龄人少有的红润,眼神清透灵活很是可爱,身上穿的却是仆人的服饰。
他的身边坐着一位书生打扮的人,正板起脸来似是轻声训斥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此时已经把眼神收了回来,从座位上站起身,垂首而立,正在反省。
那个书生说得他几句,也就不再说话,却抬起头来,向着老者和大汉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用口型说了声抱歉。而僮子也正了脸色向老者一桌躬身行了个大礼。
书生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身青色的长袍,看上去半新不旧的,身体略有些单薄,长得并不如何出色,平平淡淡,如同路上的每一个行人,让人一见之后就会忘记,如是他这一笑,却让老者倒吸了一口气。
老者行走人间多年,经过很多事,更见过很多人,只觉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向这个书生一般把春天融入眼中,化在笑里,很是让人觉得熨贴。不免也拈须向着书生点了点头。
大汉却是眯起一双环眼,上上下下打量起这个书生,连手中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吃得有些心不在焉。轻声问:“苍叔?”
老者摇了摇头轻声回:“别多事。”
可是,两人也终是分了些心神在那一大一小两个人身上。
书生收回视线,让僮儿坐下,此时书生点的食物被伙计送了上来,僮儿站起接过之后拿出托盘内的两碗粥,先给自己主人递到手上。
书生接过之后轻呡了一口,向小僮点了点头,小僮这才安心的坐了下来。
小孩子都是容易饿的,小僮抓起盘内的白面馒头掰成两半,一半给书生,一半自已吃,书生摇了摇头,吃着碗里的清粥,和着小菜,慢条斯理。
小僮大口吃着馒头和着肉菜不亦乐呼。
正在此时,书生突然伸手挡住小僮咬向馒头,小僮疑惑的看着书生。书生更加轻声的向小僮说着什么,并用手指指向被咬了几口的馒头。小僮低眼一看,突然把馒头丢到桌上。
老者和大汉一直注意着旁边的动静,此时一看,不由大惊,大汉看看自己手里抓着的不知第十几个馒头,也轻轻的放了下来。嘴里的馒头却不知是咽下去,还是吐出来...
小僮红了眼圈,噘着嘴,看了看馒头,有些舍不得,又想起看到的东西,更觉得有些反胃。
看着书生依旧不紧不慢的喝着清粥,不由得有些撒娇的叫了声:“先生...没吃饱。”
表情竟有几分像是小奶狗,很是可爱。
书生轻笑道:“去客房里把你偷偷省下的东西拿来送粥吧...再要饿了拿来拌饭也使得,明天我再给你做...”
小僮闻言大喜,欢蹦乱跳的冲向自家客房...
不一时手里拿了一个小小的陶罐,用汤匙舀了些金黄色的粉末放入粥内,搅合了一番,吃得一脸满足。
吃完粥又叫了一份白饭,和着自家桌上的菜,吃了个饱。
可是桌上的馒头,却是再也未动。只是在饱食之后,小童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把余下的馒头全都包了起来,带回了房中。
老者和大汉身上干系重大,又不知这店里馒头有何不妥,互相看了一眼,停了筷。
两人回到房中,先去了病人的房间。
老者挽了袖,洗了手,轻轻的给病人把把脉,向大汉摇了摇头低声道:“怕不是太好,伤上加伤。
我清了碎骨,又涂了伤药...只是这一枪你也知道,差一点透胸而过...能活到现在真是...”命大。
大汉此时哪里还有在外人面前的一丝粗鲁,轻声问道:“那苍叔可知,何人能医主人的病?”
老者闻言拈须摇头唉了口气道:“天下之大,能人异士颇多,你家主人极欲求生,身受那般苦楚,常人早已...他...自然吉人有天相。”
大汉闻言哪能听不出是安慰之言,一双巨掌垂在身侧,指节握得“咯咯”直响。一双虎恨不得喷出火来。
只可恨仇敌不在眼前!
大汉心知病人一时也醒不过来,心里依旧不放心刚刚吃下的馒头,他心知自己百死也无所谓惧。
但老者却是自家主人唯一的希望,不容有半丝马虎,于是道:“苍叔,刚刚咱们吃的馒头可有什么不妥处,竟然连您也看不出来?”
老者沉吟道:“以我所学,若是饭食里有甚毒药,迷药,也是能闻得到尝得出的,可是我仔细品尝了,那些东西虽不甚美味,但并无不妥之处...”
大汉更疑惑道:“那...”
老者突然笑道:“不如你去向那书生打听一番,也免得你我在这里胡思乱想,游疑不定。我这里有些霸州特产的糕饼,本来是被你催着赶路的时候备下裹腹的,这个时候正好用上。”
大汉闻言又露出憨笑:“苍叔,我这面貌吓人,不太好亲近,不如您...?”
老者拈须点头道:“也罢!吃了不放心的东西,说来我这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话说老者拎着自家的糕点向伙计打听了书生的房间,便去拍人家的房门。片刻间里面应声却是僮儿来开的门。
提了提自己手上的点心老者笑道:“你家主人可在?刚才一见,贵主人清雅不凡,老朽前来打扰,也好打发客旅无聊。”
小僮儿笑弯了一双圆眼微微躬身道:“老丈有礼,我家主人说,明日一早便要赶路,怕路上赶不到宿头,现在去借店家的灶火,做得一些食物,明天路上用。
已去了小半个时辰,应该快回来,您老若不嫌弃可来房里略坐。”
老者正是要打听两人的底细,只有小僮在可不正好,于是笑眯眯的进了人家房间。
小僮让座之后,便去门口招呼伙计要壶热茶。老者落坐把点心放到桌上轻问:“看你家主人年纪不大,这是要去哪里游学?”
小僮闻言更是一笑回道:“我家主人刚从江南游学归家,他说...不算读书人...”
老者闻言一愣:“你莫不是说笑?观你这小僮礼仪周到,言谈之间听得出也是读过书的,怎么你家主人却不是读书人?”
正待再问,只听房间轻响,书生手里端着个托盘回房了。进了房门一见老者先是一笑,轻声道:“听伙计说长者前来,小子这里备了些许宵夜还请不要见笑。”
老者连忙道:“哪里...哪里...”
小僮上前关了房门接过托盘,只见托盘里摆了一只大瓷罐,三只小瓷碗,几只汤匙...
书生也落了坐,老者身为医者,几步行走之间,便看出书生左脚上似有伤,略略微跛,不由在心里暗道了声可惜。
小僮早已欢天喜地的把瓷罐的盖子锨开,用大汤勺把罐内的汤水盛入瓷碗,书生打了个手式,让小僮先敬客人。
老者原本正在寻思如何开口问出自家心头的疑惑,此时却被碗中散发出的枣香吸引。
却原来,书生炖了一罐‘红枣山药甜汤’,只见汤色如琥珀,枣香四溢,暖暖的,甜甜的,只是闻着就安抚了一身的疲惫。
等老者回过神,手里已经把碗端起来,也顾不上客气,轻轻舀起一勺甜汤送入口中。
火候足,汤水微甜,恰到好处。
红枣香而软,山药绵而糯,老者身为江南人,已在路上奔波个把月,哪里有这么熨贴的汤水喝...
原本这些东西并不难寻,只是在北地,却很少有人想得到,当然北地的糖也是比较贵。
一时间,几人都不再言语,一碗甜汤在安慰着几颗旅人的心...
房中只余瓷器的轻轻碰撞声。
老者本是个不羁的性子,自来不爱声名美色钱财权势,只是极重口腹之欲,偏自家又有一手好医术,从来没让嘴和胃受过委屈,这次一路上为了病人操心劳力,不得不处处小心,兼病人还有土匪样的侍从。真真有口难言。
两碗甜汤下肚,老者才缓过劲儿来,暗道一声“惭愧”到把来意快忘了。看看天色已不早,不如单刀直入问个明白...
寻思间老者把碗放到桌上,一边小僮早已递上一条温热的面巾,老者一边擦手一边道:“真是惭愧,老朽奔波日久,今日被先生这一碗甜汤惊艳,喝下去后,去寒气,暖肺腑,汤里似乎还配了桂圆?此汤还有宁心安神之效...莫非先生也懂医术?”
书生淡笑道:“不敢当先生两字,小子姓萧名畅,无字,老人家只称呼小子名便可。
我祖上是铃医出身,小时家祖拿一些配伍当故事说给小子听,至今依稀还记得。”
老者一听之下更喜,暗道有趣有趣,原来还是个离经叛道的小子,一身书生打扮却又略通医术然后自称是个厨子...
似乎...还是个手艺不错的厨子...
老者正色道:“老朽自幼行医多年,路经此处。才在楼下厅内吃饭的时,无意间看到萧畅你不让这小僮吃馒头。
不瞒你说,学医的都有点儿心病,总怕东西不净,一看你不让他吃,我便觉得馒头不干净了,不问个清楚,怕是晚上都睡不着了。”
萧畅闻言更笑,小僮一听之下又撅起了嘴。
萧畅边说边轻笑:“说起来也算不得什么,想是这客栈的灶上早早就要和面蒸馒头,近来天寒,这面却是不好发得起来。灶上为了多蒸几锅,只好用自家的被子把发面的盆子包裹起来,偏不知用的是哪个邋遢汉的被子...”
老者问:“你如何得知?”
萧畅用拳头挡住嘴,轻轻清了清嗓子,而后道:“便是馒头告诉我的,我在僮儿咬过的馒头里看到了虱子。”
僮儿顿时一脸欲哭无泪,老者闻言也快哭了,早知道就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