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人?是一个飞逝的容貌,它能在情感的转折瞬间使你手中的女人大得与人的身材不相适应,似乎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方为所有曾在你的头顶上漂浮的云朵所美化的天空。但这是你魅力的遗迹。你的美,照片上反映出的美——你在特殊场合下的美——亦即女性硕大精神的外现,在我坠入这些祥和之动听音响的波涛之前,已打动了你周围的人。这是你所造就的世界状态。这很难解释,但它使梦境变得幸福和无限。
我置身于一个充盈着对你之爱的世界,感受不到自己的笨拙和迷蒙。这是初恋的初恋,比世上的一切都更质朴。我如此爱你,似乎在生活中只想着爱,想了很久很久,久得不可思议。你绝对地美。
你是梦中的茨维塔耶娃,你是墙壁、地板和天花板的存在类推中的茨维塔耶娃,亦即空气和时间的类人体中的茨维塔耶娃,你就是语言,这种语言出现在诗人终生追求而不指望听到回答的地方。你是广大爱慕者奉若神明的原野上的大诗人,你就是最高的自发人性,你不在人群中,或是不在人类的用词法(“自发性”)中,你自在而立。1帕斯捷尔纳克与茨维塔耶娃的精神之恋是那样的充满诗情画意,帕斯捷尔纳克的“安尼玛”与茨维塔耶娃的“安尼姆斯”是那样的和谐,仿佛是一个灵魂双性同体的象征,他们互相在对方身上发现了自我灵魂的理想状态,于是产生了灵魂的交融,尽管二人的生命感受和诗学表现都是极其个别的和个性化的,但他们的“安尼玛”和“安尼姆斯”的作用,使两颗美好的灵魂互渗互融,一个诗人的一颗心在另一个诗人的心房里搏动着双重声响。正因为如此,所以在里尔克去世后,茨维塔耶娃便渴望着与帕斯捷尔纳克在伦敦相聚,她无比深情地对帕斯捷尔纳克说:“我从未召唤过你,如今是时候了。我们将同在硕大的伦敦。那是你的城,我的城。”2但是,伦敦不是帕斯捷尔纳克的城,也不是茨维塔耶娃的城。茨维塔耶娃的城只能在她的梦中,只能在她的诗的世界里。她可曾想到十多年后她不仅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城,而且失去了赖以梦想的大海,失去了赖以信任的大山,失去了所有精神的支柱,她的诗魂只能在叶拉布加山丘的上空孤独地盘旋呢?“安尼玛”和“安尼姆斯”其实也是一把双刃剑,它制造了爱情神话,也制造了爱情悲剧。只不过人们在考察诗人的神话思维时忽略罢了。
“安尼玛”和“安尼姆斯”是诗人双重存在的化身,诗人在梦想成为相异于他本身的另一个人时,这一个人仍然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化身。不管他在作品中塑造怎样的人物或描绘什么样的意象,“安尼玛”都将是他诗魂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因子。
5.沉醉的自恋
如果“安尼玛”是诗人生命的原型,童年是诗人梦想的源泉,那童年形成的自恋则是诗人一生可能永远无法脱离的脐带。帕斯捷尔纳克写给茨维塔耶娃的信中说:我“想到你的童年,我满面是泪地唱起一首又一首的谣曲,唱起小夜曲,唱起那我与你自幼在其中长大的音乐。”3这其实就是一种自恋的表现。自恋完全符合人性的要求,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它是一种高度强调、高度评价个人的独特性和唯一性的态度。”4自恋倘若向好的方向发展,可以升华为崇高的“个人主义”,如早期惠特曼:“我溺爱自己,世上有我存在一切甘美如饴。”到后来升华为“啊,我的肉体!我不敢唾弃别人身上你的同类,也不敢唾弃局部的你。”但是如果沉醉于自恋,成了“癖”,那就肯定是变态了:以自我为唯一的支撑中心生活在自制的幻影里;只能与自己对话;很难做出自我牺牲;无法与别人相处;拒绝与自己无关的事物。自恋发展到极端,常常会发生反向运动——以最直接的4卡伦·霍妮《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30页。
方式消灭和放弃原来沉醉迷恋的自我。表现为或离家出走,或甘愿受虐,或对生病、疯狂的渴望,或自毁自绝的策划。对这种心理现象,弗洛伊德把它概括为“自恋神经症”:“这是自在幻想中的膨胀,是作为最终防御机制完全恶性的狂妄自大,是作为在缺乏可依赖的生理力量时想达到彻底的符号力量的企图”,“它把人对自身二元性处境的反抗投到了极限。它代表了极端脆弱的神经症的开放性。”1其实诗人在正常情况下,其自恋还是能够保持在一定的度内,只是相对比他人更强烈些,况且自恋也是诗人创作的主要动力,诗人的作品离不可“我”,无论是其叙事的视角,还是作品塑造的人物,抑或表达的思想感情,都是“我”存在的表现。事实上诗人的作品里“我”出现的频率是很高的,法国早期象征派大师波特莱尔的诗中常常出现“我”或“我的灵魂”,即使是用头发做意象,也能将“我”强烈地显现:
哦,浓密的头发直滚到脖子上!
哦,发卷,哦,充满慵懒的香气!
消魂!为了今晚使阴暗的卧房让沉睡在头发中的回忆往上,我把它像手帕般在空中摇曳。
长久!长久!你的头发又密又稠,我的手把红蓝宝石、珍珠播种,为了让你永不拒绝我的欲求!
你可是令我神游的一块绿洲?
让我大口吮吸回忆之酒的瓶?2法国后期象征主义大师保尔·瓦莱里在他着名的五百行长诗《年轻的命运女神》中几乎每一句,甚至可以说几乎每一行都有一个“我”,其自恋之强烈,成为这首名诗最明显也是最主要的特征:
我在将自我拥抱中成了另一个人谁失落了?谁正走了?谁躺下了?
我的心灵融进了怎样隐蔽的秘密?
怎样的海螺又道出了我遗失的名字?
我知道,是怎样的背向的回流将我从我纯粹的极端拉回并使我早熟起来,并从我粗声的叹息中夺回我的意义?
就像鸟儿的憩息我需要安眠。3自恋在自杀的诗人哪儿又比一般的诗人表现得更为强烈和明显,诗人的自我意识从心底不由自主地奔腾着,并源源不断地流动在作品里,达到了沉醉迷恋的状态。
许多读者、特别是女读者对塞克斯顿的诗产生浓厚的兴趣,并不是她因为自称自己是“一个原始人”,越过禁区,公开地描写月经、堕胎、避孕、乱伦、通奸、吸毒这些极少有人问津的题材,而是喜欢塞克斯顿那样大胆、坦白、赤裸,把自己的一切暴露无遗的一种女性主义,她们把诗中的女性成分看成是自己的。
其实塞克斯顿除了女性主义的倾向,她诗歌中浓厚的表现主义色彩,正是她强烈的自恋情绪的反应,她已经完全达到了沉醉迷恋的程度。请看她的《赞美我的子宫》:
我思想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只鸟,我拍打着两只翅膀,人们想把你剪掉但绝不会得逞。
他们说你是幽默的无底黑洞
而你根本不是这样。
他们说你病入膏肓而他们的判断错了。
你却像学校里的小姑娘在欢唱。
你没有被拔掉。
可爱的重量
为赞美我就是这个女人
我就是这个女人的灵魂
我就是这个生命的主体和它的快感
我为你歌唱。我敢于生存。
哦,灵魂。哦,酒杯。
扣紧的盖子,封住了容器的盖子。
哦,田野的土壤,欢迎你,繁茂的根须。
每个细胞都有一个生命。
这里有足够的生命使一个民族兴盛。
这与其说是塞克斯顿在赞美她的子宫,倒不如说是塞克斯顿在赞美她的生命,赞美女性,塞克斯顿把她和女性、和民族的兴盛划上了等号,这样的自恋已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了。
那些自杀的诗人在作品中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恋表现就是以自己为表现对象,形式是各种各样的,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形式就是自传体小说。
这从海明威那儿首先可以看到。海明威一生塑造了许多硬汉子形象,而这些形象恰恰是海明威本人不同的翻版。海明威因《老人与海》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那充满传奇色彩的经历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他那独特的“冰山风格”被追随者奉为典范,他的作品畅销全球,救活了一个个濒临倒闭上午出版商,即使他1《忧郁与荒原——外国诗人代表作品选》,北京出版社,第3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