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总会看见他在骰子赌档搏斗,很明显,他整个晚上都在赌。有时他太累了,就出现在大转盘或21点赌档。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身体也越来越糟糕:体重不断减轻,眼睛好像灌满了红色的脓液。他唯一保留不变的是待人温文尔雅,谈吐文质彬彬。终于在经过了一场场惊心动魄的豪赌后,佐顿赢得了近40万美元,他的三个赌友阻止了他继续豪赌可能会赔得精光的脚步,与他同享赢钱的喜悦,并规劝疲劳不堪的佐顿去休息,佐顿许诺给他们每人两万美元,他们还商议着准备去葡萄牙的墨西达斯镇去旅游,因为那儿气候温暖宜人,有迷人的海滩,还有一个小小的赌场,是消遣的好地方。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美梦刚一开头就结束了,“红色的美杜莎”很快就像恶魔一样出现在他们面前。
佐顿进入自己的房间后,把门双重闩好,而且还把门里面的链条扣牢。现在是绝对安全了,他在床沿坐下来,突然感到一阵狂怒,头痛欲裂,全身失控一般地颤抖起来——他对三个赌友向他表示温情、怜悯和友爱感到恶心!因为他早就不需要爱了!人世间的一切对他来说早就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他已经完成了人生最后的豪赌,输赢都是一回事。
他跌落在枕头上,累得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塞满了筹码和钞票的赢家外套硌得身子难受极了。他挣扎着摆脱了它,任其滑落到地毯上,然后疲倦地闭上了双眼,以为可以立刻睡着,但那神秘的恐惧随之就向他展开了猛烈的袭击,使他的身体像触电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他的四肢不停地痉挛,完全失去了控制。黎明的小幽灵开始钻进他那间黑暗的房子里,安静下来的佐顿想给妻子打个电话,告诉她赢钱的喜讯,但是他更明白这个电话是绝对不能打的,同时他也不可能和他的孩子或老朋友一起分享这次胜利的愉悦。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他绞尽了脑汁仍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让他炫耀好运气,可以和他一起庆祝赢钱的人!他起床收拾行李。发财了!要去墨西达斯了!他情不自禁热泪滚滚,被极大的悲哀和愤怒彻底淹没了。蓦然,他看见了皮箱里的手枪!这时候的佐顿,思想混乱不堪,过去16个小时在赌场的拼搏又在脑海里翻腾——掷骰子赢时出现的闪光的号码,21点赌档前那双发牌的手,在椭圆形桌子上穿梭的牌,衬衫雪白的、领带漆黑的收付赌注的职员高举着手在唱叫着:“这是一张赌客的牌——”
佐顿迅速利索地用右手举起了手枪,头脑十分清醒,然后就像他赢钱时的手势那么优雅自如地把枪口对准了自己颈部的喉管,抠动了扳机——就在这永恒的一刹那,他感到了从恐惧中得到解脱的恬适,而且在生命的最后那一瞬,他清晰地想到自己永远不用去墨西达斯了。
又一个“红色的美杜莎”之谜,从生的恐惧中的解脱!佐顿的自杀不像昆丁那样有充分的准备,从表面看似乎在不经意之间偶然发生的,其实不然,他在妻子向他提出离婚后就万念俱毁了,死神已经向他靠拢,赌场的一次次搏杀,无论在肉体上精神上都是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终点。优雅自如地将手枪对准自己的喉管,颇有维特的风度,那种对生的厌倦和恐惧,对死的盼望和快意,都在一瞬间结束了!佐顿的自杀是必然的,在那样一个金钱主宰一切的社会里,即使没有他妻子和他的离婚,他最终也会走向自绝的道路,因为他毕竟只能算一个小人物,小人物不是强人,而是愚人,愚人的下场只能是死亡。“红色的美杜莎”之谜,虽然让人感到有些神秘,但在那扑朔迷离的故事里,我们还是触摸到了斯多葛人物的悲哀和诗人所倾注其间的生命的脉搏。
如果在自杀者看来自杀只是一种死亡游戏的话,那么对多数人来说,即使产生了自杀的念头,也会迅速终止这种游戏的进程。但是也有极少数人有着很顽固的心理定势,一旦有了自杀的念头就很难打消,甚至无法打消,往往出现一种不摆脱困境(直至最后一个困境)绝不罢休的意向。在海明威和赫塞的笔下,便有着这样的孜孜不倦的追求者。他们并不是生活中的弱者,并不存在失业、贫困、种族歧视、社会不公正等可能造成心理伤害,导致自杀的理由,他们产生自杀念头的原因并不是在于缺少生命力,恰恰相反,他们是具有强大生命力的人,他们不乏坚苦卓绝、孜孜不倦、勇敢无畏的精神。问题是他们总是感到死神和他们紧紧相随,他们觉得自己孑然一身,孤立无援,如临悬崖,岌岌可危,朝不保夕,只要内心稍一松弛或有外力稍稍一推,就会跌入深渊。他们的命运最可能的方式就是自杀。
海明威的死亡意识贯穿在他的所有创作中,他描写了各种各样的死亡——屠杀、误杀、自杀、谋杀;战争中的死亡、狩猎中的死亡、产床上的死亡;不明原因的死亡还有甚至根本没有发生的死亡。为我们展现了人类的悲剧命运——面对无所不在的死亡,人类是那样的渺小、孱弱和无助。海明威笔下的主人公虽然都是硬汉子形象,但几乎都是以死告终,即使是桑地亚哥,他的死其实也是暗示了的。而表现自杀则是海明威最为喜好的。海明威有着强烈的“死亡欲”,死亡是他的理想,这个一生都在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之间、生的渴望和死的欲望之间进行激烈搏杀的硬汉子,多次想到自杀和扬言自杀而最终自杀,他生前最欣赏尼采的一句话:“一个人应该在恰当的时候死去一个人只有勇敢地去死才能使自己的生命完美。”1因此在作品中海明威总是极力地渗透他的这种死亡意识。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海明威描写濒临死亡的主人公对一切都感到厌倦了,甚至对“死”也感到厌倦了。他从头到尾都觉得死神在跟随着他,而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他孜孜不倦的追随着死神。
当他对愉快的生活产生默认的心情时:
他忽然想起他快要死了。
这个念头像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击;不是流水或者疾风那样的冲击;而是一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冲击,令人奇怪的是,那只鬣狗却沿着这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边缘轻轻地溜过来了。
鬣狗是专吃腐尸的,无影无踪的臭气显然是死亡的气息。主人公与鬣狗一样对死亡的气息特别敏感,他对这种总是挥之不去的死亡的气息已不在意,“好吧。
现在要是死,他也不在意。”于是主人公急切地盼望着死神的降临,但死神却依然远远地躲在一旁窥视着。渴望死亡的主人公渐渐地失去了耐心,对死也感到厌倦了,“我对死越来越感到厌倦,就跟我对其他一切东西都感到厌倦一样,他想。”终于,他感觉到死神找上门来了,他甚至闻得出它的呼吸,他告诉别人死神不是什么镰刀和骷髅,很可能是两个从从容容骑着自行车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鸟儿。或者是像有一只大鼻子的鬣狗一样。他觉得死神已挨到他的身上,而它已不再具有任何形状了。它只是占有空间。死神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向他一步步挨近,他却不能对它说话,他想默默地把它赶走,但是它却爬到他的身上,把它的重量全压到他的胸口,使他气也透不过来了。死神从有形到无形纠缠着主人公,使主人公无可逃避,主人公的命运可想而知了。谁能说主人公不会自动走向不归之路呢?其实作者已经暗示了这一点:
接着他们爬高,似乎他们是往东方飞,接着天色晦暗,他们碰上了一场暴风雨,大雨如注,仿佛像穿过一道瀑布似的,接着他们穿出水帘,康普顿转过头来,咧嘴笑着,一面用手指着,于是在前方,极目所见,他看到,像整个世界那样宽广无垠,在阳光中显得那么高耸、宏大,而且白得令人不可置信,那是乞力马扎罗山的方形的乞力马扎罗山。于是他明白,那儿就是他现在要飞去的地方。
显然乞力马扎罗山山巅就是主人公的归宿,那是让他梦回萦绕的地方,死神将在那儿迎接他:
正是这个当儿,鬣狗在夜里停止了呜咽,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几乎像人那样的哭声。女人听到了这种声音,在床上不安地反侧着。她并没有醒。在梦里她正在长岛的家里,这是她女儿第一次参加社交的前夜。似乎她的父亲也在场,他显得很粗暴。接着鬣狗的大声哭叫把她吵醒了,一时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很害怕。接着她提高了嗓子,“哈里!请你醒醒,啊,哈里!”
没有回答,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帐篷外,鬣狗还在发出那种奇怪的叫声,她就是给那种叫声惊醒的。但是因为她的心在怦怦跳着,她听不见鬣狗的哭叫声了。
鬣狗就是死神,它的哭声就是一种召唤,我们似乎不用怀疑主人公已经踏上了不归路。
与海明威同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作家赫塞虽然笔下的人物不是什么硬汉形象,但他所精彩刻画的自杀者却不是那种让人觉得孱弱和可怜兮兮的人,而是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只是对自杀念念不忘,期待从死亡中寻找精神的支持和安慰。他的《荒原狼》的主人公哈里就是如此。
哈里,自称荒原狼。他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作者在小说一开始就禁不住称赞他:
荒原狼的这一瞥看穿了我们的整个时代,看穿了整个忙忙碌碌的生活,看透了那些逐鹿钻营,虚荣无知,自尊自负而又肤浅轻浮的人的精神世界的表面活动————啊,可惜还远远不止这些,这眼光还要深远得多,它不仅指出了我们的时代、思想与文化都是不完美的,毫无希望的,而且还击中了全部人性的要害,这一瞥在短暂的一秒钟内雄辩地说出了一位思想家,也许是一位先知先觉者对尊严,对人类生活的意义的怀疑。
但是如此聪明的人有一点他不曾学会:对自己、对生活感到满足。他是个从不满足的人。这也许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随时随刻都知道(或以为知道)他根本不是人,而是从荒原来的一只狼。
他胆怯孤独,粗野豪放,急躁不安,思念家乡,无家可归。在感情上,他忽而为狼,忽而为人,当作为人的哈里有一个美好的想法,产生高尚纯洁的感情,所谓做了好事时,他身上的狼就露出牙齿;狞笑,带着血腥的嘲弄的口吻告诉他,这场高尚的虚情假意与荒原狼的嘴脸是多么不相称,显得多么可笑,因为狼心里清楚惬意是什么一一孤独地在荒原上奔驰;喝血,追逐母狼;从狼的角度看,任何一个人性的行为都是非常滑稽愚蠢和不伦不类的。反之也一样,当哈里狼性大发,在别人面前呲牙咧嘴,对所有的人以及他们虚伪的、变态的举止和习俗深恶痛绝时,他身上的人就潜伏一边,观察狼,称他为野兽、畜生,败坏他的情绪,使他无法享受简单朴素、健康粗野的狼性之乐。哈里希望别人从整体上爱他,在爱他的人面前——他不能说谎,掩饰隐瞒他狼性的一面。有的人爱的正是他身上的狼性,爱他放荡不羁、桀骛不驯、粗犷有力、令人生畏的一面。当他们发现,野蛮凶恶的狼同时又是人,这个人也渴望自己身上有善良温顺的性格,也听莫扎特的音乐,也朗读诗歌;也希望具有人的情操理想时,他们又感到万分失望,万分痛苦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荒原狼那样,对自立追求得那样深切和狂热。他年轻时很穷,费尽力气才不致挨饿受冻,那时他就宁可节衣缩食,以此来拯救一点能够自行其是的权力。他从来没有为金钱和舒服日子出卖过自己,从来没有把自己出卖给女人和有钱有势的人,为了维护他的自由,他不知多少次放弃世人眼里会带来好处和幸福的东西。他觉得最可恨最可怕的是担任一官半职,循规蹈矩,受命于人。他对办公室、秘书处、公事房恨得要死,最可怕的噩梦是梦见自己被囚在兵营里。凡此种种可恶的情况他都要逃避,当然常常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这就是他的超人之处,在这方面他是不屈不挠的,无法动摇的。他得到了他为本性所使而苦苦追求的东西,但是得之太多反受其害了。他达到了目的,他越来越随心所欲,没有人能给他发号施令,他不用看别人的眼色行事;他的一言一行都由自己决定。哈里得到了他的自由,但是他突然发现,他的自由就是死亡,他现在非常孤独,外界谁也不来打扰他,这使他觉得非常可怕,各种各样的人都和他毫不相干,连他自己也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他在越来越稀薄的与人无关与孤独的空气中慢慢窒息而死。
我又朝镜子里看了一眼。我刚才是疯了。高大的镜子里根本没有狼在吐舌头。镜子里映出的是我,是哈里,脸是灰色的,被一切游戏所遗弃,被所有的罪孽折磨得精疲力竭,脸色苍白得可怕,然而终究还是个人,是可以与之说话的人。
“哈里,”我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镜子里的那位说,“我只是等待而已。我在等死。”
“死在哪里?”
“它来了,”那一位说。这时,我听见从剧院内部的空房间里传来乐声,这音乐既优美又可怕那冰冷的声音来自彼岸,来自不朽者,它可怕地透过幽暗的房子传了过来。
现在孤独和绝对自主已经不再是他的愿望和目的,而是他的厄运了,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再也收不回去了。现在,当他充满渴望、怀着良好的意愿,伸开双臂准备融入这个社会时,已经无济于事了,虽然他有许多朋友。许多人喜欢他。
但是他得到的始终只是同情和友好的态度。人们请他做客,赠礼给他,给他写信,但没有人真正接近他,他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亲近感,没有人愿意并能够和他一起生活。包围他的是孤独的空气和宁静的气氛,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从他身边溜走了,他和这个世界其实处于隔绝的状态,这是多么可悲!
但更可悲的是他似乎天生属于自杀者之列。如果只把那些真正自尽的人称为自杀者是片面的,这类人中不少是由于偶然的原因才成为自杀者的,自杀并不一定是他们的本性。相反,那些按本质属于自杀者的人中却有许多人不曾损伤过自己的一根毫毛。哈里是一个“自杀者”,自杀者并非一定有强烈的求死欲望,有的人有这种欲望,但他并非自杀者。自杀者的特点是,他觉得他自己是大自然中孤立无助的一棵嫩芽,始终觉得自己受到危害,毫无保护,似乎站在悬崖尖上,只要外力轻轻一推,或者稍一昏眩,就会掉下万丈深渊。对他们来说命中注定自杀是他们最为可能的死亡方式,至少他们自己这样想象。这种情绪总是伴随他们一生,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的生命力脆弱。相反,在自杀者中间常常有些人非常坚韧,非常勇敢,生活的欲望非常强烈。称作自杀者的人往往天生多愁善感,稍受刺激就会一心想自杀。从玄学的观点看,“自杀者”是些因发展个性而深感内疚的人,他们的生活目的似乎不再是自我完成,自我发展;而是自我解体,回归母体,回归上苍,回归宇宙中。这类人中许多人完全没有能力进行真正的自杀,因为他们深知自杀是罪孽。视他们是自杀者,是因为他们的救世主不是生,而是死,他们自暴自弃,随波逐流,熄灭生命的火花,回归本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