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并非忧郁,只是好梦想。从没有什么东西比死更常常占据我的想象,即使在我年龄最放荡的时候。
——[法]蒙田
像斯芬克斯的谜那样,永远摆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死。
——巴金
对死亡的冥思虽然让人感到残酷和痛苦,但是它却极大地丰富和滋养了社会的人文精神,死亡的观念和对死的恐惧比什么都更剧烈地折磨着人们的灵魂,死亡情结成为各个时代人文活动的原动力。几乎没有一个诗人不在自己的作品中表露着程度不同的死亡情结,无论是直面死亡,以求精神的不朽,还是用虚幻的不切实际的方法来掩盖死亡所带来的恐惧,诗人心中刻骨铭心的生死之忧是无法消失的。诗人一生都沉浸在死亡的潮水中,在死神的追逐围困中文学作品成为他们死之思的想象之舟,在对死亡的冥思之渡中,诗人为了让自己的生命之诗如落日之蒸海波,竭力地挥动缪斯之桨,寻求着有一个悲壮辉煌的结句。
1.死之思的感性显现
诗人的死亡意识是从个体的生命存在这个本体出发的对死的恐惧及对生的焦虑,是对人的生存困境的观照和冥思,因而他们往往直接观照和冥思死亡,在看似颓废、消极、悲观或超脱、坦然、无奈的死亡感叹中,流露着他们对人生、生命执着的欲求和留恋。
在中国《古诗十九首》里我们就依稀可见死亡意识的滥觞了。如“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这些诗句都是诗人对人生易逝、时序如流的感伤,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忧虑弥漫在诗人的意识中,诗人立足于个体生命的情感体验,直面生命的短暂而抒发面对死亡难以抑制的悲伤。“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曹孟德面对人生的短暂发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感慨,并说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但对死亡的恐惧和焦虑是醉酒就可以驱之而散的吗?死亡情结的内摄,使诗人实在难以潇洒,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让诗人愁肠断魂,“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范仲淹《御街行》)诗人借酒浇愁解忧,故作潇洒的结果却是更加悲哀。诗人们感到人生如梦,销溶了生命的热情时,剩下的就只有死亡的悲哀了,笼罩在作品中的自然是阴冷萧瑟的死寂的气氛了: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晏殊《浣溪沙》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千秋去。
——欧阳修《蝶恋花》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柳永《八声甘州》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秦观《满庭芳》
细读这几首宋词,不难发现诗人借助那些衰飒的自然景物和富有寓意的字眼:残月、落日、斜阳、夕阳、黄昏、风雨、衰草、落花、寒烟、寒鸦、孤村、危楼、狂、乱、掩、空、断等,无不浸渍着诗人感伤的情感,具有明显的象征意味,在视觉、听觉、联觉等作用下,诗人似乎时时感受到死亡的魔影在跟随着他,内在的死亡情结投射到自然景物中,自然景物也就人格化了,于是山也愁,水也愁,花如人泪,人树俱悲。自然界的山水草木,日月花鸟都在诗人的眼中成了感情的对象化,无不为死亡而存在。
当然,诗人的死之思并不都是这样充满荒凉和伤感,有时诗人在饮尽了精神的悲愁,从无比深刻的绝望和悲伤中走向敞开、澄明的境界时也会将凶残的死之光遮掩起来,而将美丽的生命之光尽情放射。东晋诗人陶渊明在古代诗人中可以说是在诗中感叹死亡最多的诗人之一,年轻时他曾有“大济苍生”的壮志,后来幻想破灭,受不了尘世的羁绊和束缚,便退隐山林田园以求心灵的自由和和谐。
他在诗中一方面也发出“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的感慨,羡慕“不老复不死,万岁如平常”的仙人,但更多的是把死视作自然现象,用天命作为化解生死矛盾的关键和安身立命的依据,轻物质重精神,主张随遇而安,因而在死亡面前能够旷达豁然,无喜无惧,无忧无怨。《拟挽歌三首》中就有两首诗突出地表达了他这种“生死自然”的思想和以超脱放达的态度对待生死的内心原望。
《拟挽歌三首》之一: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容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拟挽歌三首》之三: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诗人在诗中所描述的死之情景不都是生活中人们司空见惯的普通事实吗?人死入棺不就是一具“枯形”寄“空木”吗?亲友为此伤感而哭泣乃是不可避免的人之常情;死者一旦埋葬,生者自然各自回家;当死者的亲人悲痛还没有消失时,他人已跟以往一样生活在欢声笑语之中了,这也没有什么违情悖理的地方。诗人坦然平静地传递着他对这些现象不喜不忧的感受。“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还有什么关于死的格言比这更朴素的呢?生前想到死后之事,于是自拟挽歌、墓志铭等,在近代欧洲曾风行一时,普希金等诗人都有过类似的创作,但像陶渊明这样以一种旷达的胸怀,平静坦然地甚至略带幽默地想象自己死后的情景,对生死之事表现出一种“不喜不惧”的宁静的态度,确实达到了一种超尘脱俗的境界,在既往文学作品中并不多见。
倘若作为一位淡泊名利的“田园诗人”,陶渊明在和田园和谐的朝夕相处中达到了“生死自然”的认识的话,那么作为一位直至暮年仍想建功立业的“金戈铁马诗人”,陆游虽然对生死之事的感受与陶渊明存在差异,但超尘脱俗似乎更进一步,他的晚年作品《初秋夜赋》写道:
北斗垂欲尽,明河淡不流。低回半枕梦,萧瑟一窗秋。老益尊儒术,闲仍为国忧。孰云生死大,却已付悠悠。
他的绝笔《示儿》写道: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洲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诗人似乎根本不将死亡当作什么大事,相反却念念不忘国家民族的安危,这样的情怀在其他作品中也曾多次流露。虽然他和陶渊明淡泊生死的缘由不一样,但我们却都可以感受到他们在面对人的必死命运时那种旷达平静的心境,这其实也是许多诗人所具有的。有时诗人甚至表现得比这更超然,在他们的眼里短暂的人生无论痛苦幸福还是辉煌平淡,在永恒的自然面前一切都显得黯淡无光。《三国演义》开篇的《临江仙》云:
滚滚长江东流水,浪花淘尽英雄。是否成败转头空。清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对比自然的永恒存在,那瞬息万变的随生随灭的历史事件和人事辉煌又有几多意义?全都成了可以付之一笑的谈资。诗人站在历史情境之外,假定自己是不死之人,冷眼观看人世间不断上演的悲喜剧,不再有生的忧虑,不再有死的恐惧。于是,历史的严肃与魅力、残酷与庄严、沉重与潇洒、诗意与乏味,统统都被抹杀了。死亡也就被超越了。
2.死之美的遐想
诗人的死之思和他的艺术之思是不可分割的,当诗人在作品中尽显生命之光时,他往往暂时抑制了对死亡的恐惧,不管是意识清醒时的冷静,还是情绪高昂时的冲动,他都会将他的死之遐想演绎得有声有色,绚丽多姿,死亡因此而不再可怕,不再凶残,不再丑恶,变得和蔼可亲,美丽动人,充满魅力,死亡乃是一种幸福的遐想了。“死亡是一种美”,世界着名艺术大师毕加索便如是说。
阿拉伯近代文学史上第一个采用散文诗体的黎巴嫩着名诗人K·J·纪伯伦在他的作品中对死之美的遐想可谓达到了极至,在他死之美的世界里,死亡是一杯让人心灵沉醉的爱的美酒,是一曲动人心弦的甜美的安魂曲,是一场幸福无比的去天国前的洗礼:
请让我安睡!爱的美酒已使我的心灵沉醉。
请让我长眠!我的灵魂已经尝够了岁月的辛酸。
请在我的灵床四周燃起香炉,点起蜡!将玫瑰花和水仙花的花瓣往我身上撒,再把麝香粉撒进我的头发!
请把香水洒到我的脚上,然后请再读一读,看看死神的手在我的前额写了些什么。
请把琴弹起!让那银弦的奏鸣萦绕在我的耳际。
请把笛奏响!用那甜美的曲调织成薄纱,罩住我那快要停止跳动的心房。
请把挽歌吟唱!用那迷人的词句为我的感情铺灵床,然后请你们仔细察看、端详,瞧瞧我眼中的希望之光。
看吧!死神像一根光柱,立在我的灵床与苍穹之间。请你们屏息静听!你们会同我一起听到它白色的双翼抖动的沙沙声。
来!同我告别吧,我的弟兄们!吻吻我的前额——用那含笑的嘴唇!
让孩子们走近我的灵床!让他们用一只只又白又嫩的小手抚摩抚摩我的颈项。让老人们走近前来为我祝福!用他们那青筋毕露的手在我额上轻抚。让左邻右舍的姑娘走近我的身旁,看看上帝在我眼中的影像,听听天国永恒的乐曲在我弥留之际发出的急促的回响。1诗人浪漫主义的尼采式想象,把我们带进了一个死神降临时的美妙时刻,没有恐惧和痛苦,只有坦然和欢乐,充满盎然诗意,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的享受,在这种轻松、迷人、美妙的境界中,为人世所累的人们不由不产生一种对死亡的向往。
这样诗人便暂时成功地逃避了对死亡的恐惧,在他死之美的世界里获得了自由。
他用札拉斯图拉的口吻描述自己升向天国时的情景:
啊!我已经登上了山顶,我的灵魂遨游在自由自在的苍穹。
啊!我已经远去了,远去了!我的弟兄!雾霭遮住了我的视线,山丘变得一片朦胧;千谷万壑淹没在寂静的海中;条条道路、蹊径被遗忘的手掌抹掉;草原和森林淹没在变化万千的幻影中——白的像浮云满天,黄的似阳光灿烂,红的如晚霞一片。
逐渐微弱了,那大海的波涛。慢慢消失了,那田间淙淙的流水声。
人世的嘈杂、喧腾,此刻已变成一片寂静,我只听到那与灵魂的意愿协调一致的歌声。1这是怎样一种美妙和幸福的感觉!缥缈,轻盈,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变化万千,五彩缤纷,灵魂与永恒的歌声融合在一起!这就是死亡吗?比之生,难道不让人更感到美好和向往吗?诗人尽显死之美,遮掩了死亡的凶残之光,把尘世中忧虑不安的人们引进了一个心灵得以暂时可以超然的世界,虽然是一个虚幻的世界,却能够给人一种精神上的安抚,哪怕只有一点点安抚,也会使人得到一份心灵的宁静。倘若令人惧怕的死亡让人感到不过是一场灵魂的洗礼,不过是去天国聆听永恒的歌声,那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D·H·劳伦斯《恋爱中的女人》中的女主人公古德兰对死之美的向往就表明了诗人这样真实的情感:
死是多么美丽、崇高和完美,盼望它又有多好啊。在那里,人可以洗掉在这个世界沾上的所有谎言、耻辱和污秽。这是一次彻底的清洗和令人愉快的身心恢复,是去向未知的、确切无疑的和不会降低人身份的世界。毕竟,只有在完美的死亡的前景里,人才是富有的。这样盼望纯净的死亡是与人性相左的,又是最令人高兴的。
对死之美的遐想,诗人并不只是满足于想象死神降临时瞬间的欢乐,从而逃避或超越死亡,诗人的死亡情结在作品中因他深邃的思想会赋予死亡崭新的意义,让死亡获得很高的审美价值。这在世界戏剧史上最伟大的篇章——莎士比亚的悲剧中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
死亡是莎士比亚悲剧结局的标准,以至他悲剧的第五幕被称为“死床”,然而在莎士比亚悲剧中,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生命的升华。我们在莎士比亚悲剧中看到的不是死亡的交汇点,而是生活的继续,是死之美的最高表现。
在世俗社会里每个人都明白死是必然的,都对死充满了畏惧,但同时又在生活中不懈的追求生,追求爱情、事业、金钱、名誉、,努力地在永存的社会里为自己短暂的生命谋求一席之地,实现自我的生存价值,而这种生存价值的实现,又让个人的心里产生了自己的生命得到了延续或与世长存的感觉。通常情况下人们不会思考生还是死的严峻问题,只有在特殊环境里,面临求生就必须放弃自我的生存价值时,才会被迫进行生死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