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香正疼得虚汗涟涟,凤笑阳温润的手掌在她额上轻抚,竟然让这周身的痛楚平复了许多,凤笑阳语如叹息般道:“真是一刻都疏忽不得,乱跑乱跳,毒发了可危险了。”他毫不避忌地伸指从她领口勾出那块她戴于胸口的羊脂白玉道:“暂且不要与盛器接近,等蛊虫平静了再戴回来。”
秦知香这下竟对当年吕见苍一运功便毒发的境遇有些感同身受,只是彼时吕见苍所种之蛊是为了救命,与她的毒性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迟君竹为种此蛊自己身死,足见那蛊法之邪门,迟霖琦尚且未曾学过。
离了盛器秦知香全身脱力,身上却也不疼了,早有人两边将她架起,点了穴道,拖着跟在凤笑阳身后。她嘴里仍能讲话,一刻不肯示弱:“喂!你快点放了我啊!……虽然我着了你的道,但是我不会给你做牛做马的!……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去金陵啊,喂,你听到没有!……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啊,你到底想怎样?!”
凤笑阳头都没回,脚步更是连顿也没顿,旁人没他命令,也不敢点哑穴,只得由得她不着边际地叫嚷了一路,极快地返回主屋,秦知香心里一阵绝望。凤笑阳快速穿堂过廊,进了自己书房,室内摆设极为雅致清幽,且简洁古朴,除开红木案几,便是几排梨花木的书架,纹路均雕刻得错综繁复,却不觉喧嚣夺目。
凤笑阳示意架着秦知香的两个少年让她在主案边的小桌前坐好,向她道:“老实呆着,在我眼皮子底下,谅你跑不了。”说着自己坐回那红木大桌前,账目堆积如山,他拨弄一把戈壁白玉做成的雪白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方道:“我粗略算过了,你今日捣毁的东西,大约须得你在此采矿抵债五十六辈子。”
秦知香吃惊得嘴巴里能放下一颗鸭蛋,但她转瞬就回过劲来:“我、我说过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随你怎么说!”凤笑阳古怪地看了看她道:“我只是告诉你一声,说要你赔了吗?”秦知香一愣,如此奸商,怎么可能不要人赔?她警惕地瞅着他,却见他没事一样,取了毛笔账本,并算盘,只专心做自己的事去了。
半响,秦知香全身只有脑袋可动,直挺挺地坐着,极不舒服又无事可做,她只能将书房内全数细察过一遍,连墙上所挂狂草都费心猜了半天,实在已看无可看,抱怨道:“喂!你叫我坐在这里干什么?很难受啊!”凤笑阳抬眼道:“那你要看书吗?”秦知香切齿道:“我要回房去!”凤笑阳淡淡道:“那不行,原先叫你待在房里,你又呆不住,现下可不能放你回房了,你要看什么书,这里都有。”
他无视秦知香怨怼的目光,起身行去书架之间悠闲散步。屋子朝南,高山之上又无遮挡,阳光正好,秦知香看他素白颀长的身影在梨花木之间时隐时现,优雅从容,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时而他以背相对,又叫她想起他所受之伤,但觉不论何人,都有身不由己之时,浮生烦恼,无人可得幸免。
秦知香正自出神,没一会儿面前就多了一堆书,凤笑阳道:“我瞧你要多读读《女诫》了,虽说如今才下功夫,也成不了什么有容行的淑女,至少不会猴子一样到处乱窜打坏东西。”秦知香深为适才有一丝同情他而感到后悔,呸道:“就你这大坏蛋,干嘛对你淑女?”
凤笑阳嘴角一抽:“我是大坏蛋,那你就是小坏蛋。”“我怎么是小坏蛋?”“你到处捣蛋,打坏那么多东西,还伤了很多人,还不是小坏蛋?”“那也不能叫坏蛋,这叫嫉恶如仇。”“坏蛋就是坏蛋,还那么多理由。”
“扑哧”一声,终于有人掌不住偷笑了一声,随侍在旁的四五个少年其实也忍得辛苦,但仍齐刷刷看向那最先忍不住之人,偷笑的小少年才十四五岁,见凤笑阳也看过来,吓得脸色发白。秦知香自觉被人嘲笑,亦感自己说的话有些可笑,面皮泛红,凤笑阳面色一黑,挥手道:“都出去出去!”
那小少年并众人如蒙大赦,鱼贯而出,书房内又归复静默。一时有点尴尬,凤笑阳一言不发地回案前做事,秦知香方出声道:“喂,我不要看《女诫》,我要看野史小说。”凤笑阳横她一眼:“那种书看多了没好处。”秦知香语气蛮横地道:“你管我,《夷坚志》有没有?《砚北杂志》?《山居新语》?《江湖纪闻》都行。”
凤笑阳复又踱回书架,取了厚厚一叠“嗙”地扔到她面前道:“《诗》《书》《礼》《乐》,颐养情操,使人温良而宽大,方廉而好义,恻隐而仁爱,恭俭而好礼,好好学着!”秦知香腹诽着,凶什么凶,不过看他面色,不敢再回嘴,《诗》就《诗》吧,真是个古板的老学究。见他要走,急忙道:“喂!我都动不了,怎么翻书啊?”
凤笑阳只恨自己双手无力,最多举得动几本书,没法掐死她,拂袖而去:“自己想办法!”苍天在上,她都被点了穴道了,怎么自己想办法?见他当真是不打算帮忙了,秦知香也死了这条心,面前的诗经就翻开在第一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读了两遍,她的眼皮子就打架了,这些天她都睡不好,老担心身上虫子会爬,再加上适才一番大动作,实在想不困都难。
房内只剩下凤笑阳轻轻拨动算盘的声音,过了许久,他正自疑惑怎会如此安静,抬首就看到秦知香脑袋歪椅子上睡着了,她身上还被点着穴道,竟然这样坐着都能睡,凤笑阳心里一阵佩服。
书房的采光极好,照得室内所有均亮堂得有些耀眼,她毫无防备的睡颜,沐浴在明亮与静谧中。只是不经意地一瞥间,他竟觉得他有许多年,未曾感受到这片刻内心的宁静。
不知为何,他眼前浮现在巨龙帮,那冒失的小姑娘夜半闯入时的情景,她惊诧地瞪大水波粼粼的眼睛,结巴地向他道:“原来是……账房先生。”因为太过安静,连墨滴落在纸上的声音都能听见,凤笑阳立即低头,看到自己举在手中的毛笔将白纸染污了一块小渍,——即便刹那的恍惚,他就已犯下错误。
他立即收敛心神,将那墨渍改成了一个字,虽然改好,但字与字的间距到底与别有些不同,他不满地皱皱眉,将笔扔到一边。
即便是乍然初见时,他一见她的点穴手法,亦能猜出她是何身份,何况彼时她更与陆西寅同行。既是别无他途,他亦不该庸人自扰,他须担心忧虑之事已经够多,不该再加上这样毫无裨益的一件。
他回身看看犹自熟睡的秦知香,又感觉适才那不意涌进的刹那平静感受不过是错觉,他这样的人,如她所言,一个大坏蛋,又如何平静得了?他自嘲地一笑,走出门去。
秦知香醒来时发觉自己趴在桌子上,穴道竟然已经解了,手被自己靠得有点麻,她难受地动了动,抬起头便被无声站在身边的赵莲吓了一跳。赵莲仍旧没有表情地道:“家主吩咐,秦姑娘醒了可以自行回房。”
秦知香转头果见凤笑阳已经不见了踪影,揉揉发麻的胳膊又是一阵腹诽,什么人呀,叫醒人有那么难?赵莲似是不愿与秦知香多做接触,说完凤笑阳交代的话便立即离去,秦知香这下行动自如,倒也不敢再乱来,见室内无人,走去书架处,有些好奇这里究竟都是些什么书。
看下几排,果真都是些传承经典,她暗暗对凤笑阳的想象力摇头,正打算出门,“踢踢踏踏”一阵奔跑的脚步声,一个小小的身影猛然撞了上来,秦知香眼疾手快就将他扶住了。低头见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比她的小表弟小雨只大上两岁的光景,长得则更加如玉如瓷,眉眼都画出来一般,秦知香看他衣饰才猜出应当是个男孩。
小男孩似是对此处有人很是吃惊:“你是谁?我没见过你!”秦知香不知怎么解释好:“我……是,来做客的,你又是谁呢?”她见小男孩与小雨年纪相仿,心里有些爱护,讲话也笑眯眯的,并不介意他的无礼。
这小男孩却大是晓事,认出秦知香所穿的衣物皆非凡品,肯定不是下人,眼珠子一转,突然极为热情地冲到她怀里道:“我知道了,你是爹爹给我找的新妈妈!”秦知香不意他冲过来,便下意识地将他抱了起来,他已经在她脸上亲了好几下,笑得灿烂道:“太好了,有这么漂亮的新妈妈了!”
秦知香半响才回过神来,问道:“我不是你的新妈妈,你爹爹是谁啊?”小男孩笑道:“爹爹就是爹爹,他姓凤,家里人都喊他老四!”秦知香大吃一惊,这凤笑阳年纪不大,居然已经有这么大个的儿子了?但看这孩子小小年纪模样就这样俊美,又在此自由出入,合该是跟凤笑阳有很深的关联。想来他们大户人家,成亲甚早,而听这孩子之言,似是“经常”有新妈妈,心里不禁对凤笑阳更加鄙夷。
“凤笑岚,你再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扔到山脚下的鳄鱼池子里去!!”这冷寒的语调好像来自千年不化的冰窟里一般,小男孩身子一抖,往秦知香怀里缩去:“新妈妈,你看我爹爹多可怕!!”凤笑阳不知何时站在门外,此时跨进房内,脸上青得不能再青,秦知香但觉他只以目光都能将小男孩千刀万剐,忍不住也抱紧了他些。
凤笑阳深呼吸了一下,才让语调平复了一点道:“到底搞什么鬼,还不下来!”小男孩突然间身子也不抖了,原本埋在秦知香肩头假哭的脑袋抬起来扮鬼脸:“那么生气干什么,往日我都玩过很多次了,都没见四哥你这么生气,真讨厌!”
秦知香一下懵了,凤笑阳见她还没明白,说道:“这小孩是我最小的弟弟,叫凤笑岚,整天恶作剧,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见秦知香仍旧抱着凤笑岚,他斥道:“还不下来,都这么大了,男女授受不亲!”凤笑岚嘟着嘴下地,还嘀咕着:“这么凶做什么,你们都从来不抱我的……”秦知香见凤笑阳明显神色一僵,便明白他家中之人均因琵琶骨遭创,无法怀抱小孩,急忙道:“有什么关系,我也喜欢抱着他。”
凤笑岚闻言两眼一亮,张开手又要跳上来,凤笑阳适时一挡,将那做盛器的羊脂白玉挂回秦知香脖子上道:“蛊虫不爬了就要戴回来,否则会毒发,迟小姐说了,给你下的蛊毒性温和,下回运功不要那么急功近利就不会再有事。”秦知香但觉他语调好似较以前温和许多,有点发怔地瞅着他。两人正互看间,凤笑岚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笑得贼忒兮兮道:“哎哟……交换定情信物哦……”
秦知香震惊于这小孩童的措辞,凤笑阳终于不耐地按了按眉心道:“凤!笑!岚!你在书院里都读的什么书!!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今天要打你屁股!然后马上把你送回书院去!”凤笑岚闻言一溜烟就跑了,一边哇哇大叫:“四哥好可怕!!我不要回书院去!!才不要去金陵!讨厌金陵!”
秦知香见凤笑阳冠玉似的脸上被气得泛红,倒是有些纳罕,他亦有如此人性化的一面,真是没想到。但见凤笑岚行动如风,转眼就跑得不见了,她有些奇怪道:“他,这是……?”凤笑阳知道瞒不了她,说道:“小岚天赋异禀,生下来就身怀高超内力,家人都说他是祖父转世,——此事断不能被长虹剑派的人知晓。”
秦知香一想到这般伶俐可爱的孩子,等到十二岁亦要被残忍地击穿琵琶骨、废除武功,这才对凤家所处境地有了些真实感。凤笑阳将一把剑举到她面前道:“天泓剑的剑鞘已经做好,以你原本的剑鞘沉香木为主料,又加了一些辅料,天渊剑的剑鞘是象牙所制,派不上用场,所以闲置了,若你想要,亦可以还你。”
原本看起来脏兮兮的剑鞘竟然是名贵沉香木所制,如今由罗旭舟的巧手雕刻上了凤尾纹路,精细灵动,栩栩如生。而因原本的剑鞘不够长,便在剑鞘头尾镶以琥珀色的玳瑁,与剑体贴合得天衣无缝。
秦知香从鞘中拔出宝剑,但见清澈隐现赤芒的剑身上四字“传世之荣”银亮放光,突然间莫名所以,她被感动得流下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