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腹地神都洛阳,繁华之盛不亚于古都金陵,城中贸易以丝绸、金器、瓷器与玉器为最,此外摆设家具、珍禽异兽、草木花卉、琼浆玉液,甚至药石毒粉、买卖人口,一应俱全无所不包,贩夫走卒鱼龙混杂。
而比之金陵城中人多来自江南吴越一带,洛阳城中则多中原人士,像是颍川、陈郡、汝南等地,均是一口河南口音,遇见****异地口音之人,还会带些轻蔑,做买卖时更是留个心眼,多宰一刀。
八月廿日,城中一年一次的黑市交易,可谓搜罗天下奇珍,件件标榜举世难寻,其实良莠不齐。一开七日,此时已到得第三日,四层楼的大厅内人声鼎沸。既是黑市,便是价高者得,全无规矩,亦无门槛,四层楼中满当当的在座者,除了有名无名的各地富豪外,尚有许多看热闹的、好奇的、一穷二白的流浪汉、穷光蛋,更掺杂些居心叵测的、打着拦路抢劫主意的绿林人士。
场中间站着的油光满面的大胖子,早已汗流浃背,一边狂乱地扇着扇子,口中声音依旧洪亮:“浙江昌化玉岩山的鸡血石,长二尺七,宽一尺八,依伴天然成色雕刻而成寺庙高山瀑布板桥,系名盗顾瑞于五年前盗于山西巨贾王家,辗转经手,绝系珍品,有意就近观看者资费三百!!”
有意购买宝物之人需得先付三百银钱,才得以将宝物细细观赏,而后决定是否竞价,那胖子话音落下,四围楼上便纷纷响起铃音,以示有意,当下场中四人护着一个身形矮小的年轻人,双手捧住宝物,以绢覆盖,上楼而来。
这几人已不是头一回来到这西首最中间的包房,此房中人出手不单止可以“阔绰”形容,他们在此商行行走多年,阔绰之人可谓多如牛毛,眼界亦算开阔,但此房中之人出手甚至可谓“豪奢”,只不过欲细看一件玉石,都可一掷千金,来来去去。光是为了观赏,都已花费不下于一件珍品的价钱,可惜至今尚未看上眼一件,老板嘱咐了,一定要好生招待。
那矮小年轻人轻车熟路地敲了敲门,与别的包房中均是脑满肠肥的中年人不同,房中一男一女年纪均轻,女孩子身上还绑着夹板绷带,似是受伤严重,男子一身华服,俊美绝伦,斜靠着拿那镶金的极口狼毫笔写些什么,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那女孩子倒是冲他们笑笑,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没开口。
几人恭敬地将石头放下,便退了出去,按规矩,一炷香之后才回来将宝物取回。秦知香掀开绢布,就被这鲜血的颜色刺得有些不舒服,做了个呕吐的动作道:“这什么石头,那么难看,有人要买?”凤笑阳笔下不停,嗤笑一声道:“你不觉得好看,自然有人觉得好看,这颜色看的就是比朱砂更红的鲜度。”
秦知香拿着手中绢布打转,兴致缺缺地道:“你不过来看看?三百钱呢。”凤笑阳落下一笔道:“不用看了,假的。”秦知香惊得手一抖,把石头碰落,好在她眼疾手快,立即接住,擦着冷汗道:“好险好险。”随即道:“怎么是假的?你不是说颜色很对?”
凤笑阳这才抬首,吝惜地扫了那石头一眼道:“石顶鲜红,往下渐趋暗黄,过渡太不自然,显是人工染的,行了,放回去吧。”秦知香满脸不以为然:“既是假的,你要来看什么看,真是浪费。”凤笑阳重又写着:“石头是假的,我要来是看看雕工,好似花了些心思,但也不过尔耳,不算上品。”
秦知香细看这细密的小屋与树丛的雕刻,极为细致精巧,不禁为它辩解了几句:“还是雕得挺不容易的,你干嘛挖苦。”凤笑阳忍笑道:“适才见过那么多石头,寿山石、和田玉、青田石、岫岩玉、巴林石还有田黄石,你觉得哪个好看?”
秦知香脑中回想一番,她于工艺鉴赏毫无经验,关于珍稀名贵的石料玉器更是一窍不通,没什么信心地道:“青田石的颜色清新怡人,见了就觉十分舒心,那方寿山石的印章出自北宋名家之手,应当很贵重吧,我也看不懂。可要说样子的话,我反倒觉得那块什么都未雕刻、平板方正的和田玉最美。”
不知为何,那玉石只是一块豆腐一般,什么纹饰都没有,表面亦没有莹润的光彩,反而哑光粗糙,但就好像能将人目光吸住似的,灰灰暗暗的素白,状似极软糯,触手却滑腻冰凉,一看之下,竟有些动人心魄。
凤笑阳一愣,似有深意地笑道:“想不到,你倒有些眼力,那块是羊脂白玉,是和田玉中最白的,比白玉更白,却毫不晃眼,像是幽暗中的朦胧灯火,亦像是飘着雾气看不真切的梦境。”秦知香被他的措辞吸引住了,呆愣愣地听,他又一笑,将他摆在桌上的一副笔架拿在手中道:“这个就是白玉,比之羊脂白玉,是不是略青了些?”
秦知香一时有点羞惭道:“啊,我一直以为你这笔架,是翡翠做的来着……”凤笑阳本来的激赏之情瞬时化为乌有:“……翡翠究竟是何事物,你可知晓?”秦知香羞惭万分:“我……觉得淡淡绿色的,大概就是,翡翠吧……”凤笑阳顿时无言以对,门外又传来叩击声,凤笑阳对着那来将鸡血石取回的年轻人道:“先前那块和田玉,带我去与老板商议一下价钱。”
五日间从庐州赶到洛阳,秦知香也不知道凤笑阳在急什么,等到了这商行才明白,原来是赶这么个宝物交易,他们到达时交易已开始三日,凤笑阳面上略现焦灼之色,似是当真有什么志在必得的宝贝。而秦知香只是思量着,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启程回金陵。
自在迟家堡与龙吟剑派众人走散,于今已将近一月,想来他们早已到达金陵,而九月初八的武林大会也迫在眉睫,虽说这大会是长虹剑派欲选拔新任斩影使,与她并无多大关系,但与师门失散这么久,她心中总是隐隐不安,更何况,湖州之约失落,她亦急欲前往金陵,但愿能碰上陆西寅。
她的伤势益发好转,但左边手脚仍须包扎固定,骨骼尚未长好,她心中早已蠢蠢欲动。凤笑阳不会武功,她欲偷跑实在易如反掌,只是有个犯难之事,那便是——她没有盘缠。若说从湖州往金陵,只一日路程,她身无分文,尚可应付,但此时洛阳与金陵千里之遥,快马加鞭恐怕都须十日左右,难不成得沿街乞讨?
光是想象一下她都有些害怕,那么唯今之计,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送凤笑阳抵达罗明山,而后厚颜无耻地再向他借一笔钱;要么就厚颜无耻到极致,再做一回小偷,偷了盘缠后卷带走人,两条路都实非她所愿。其实罗明山就在中州境内,已然近在咫尺,就不明白凤笑阳在这么个商行里磨叽什么,还不赶紧上了山去放她走?
跟在凤笑阳身后往商行老板居处而去时,秦知香心中便是如此这般百转千回的心思,这一路行来,除了当日在安徽境内遇袭之外,一直畅行无阻,根本没有丝毫危险,她实在是哀悼自己浪费的光阴,这些天让她回金陵的话,估计都跟龙吟派的人碰上头了。
从卖场后门而出,进到另一座院子中,一径而去九曲回廊,看得出屋子的主人极为富有,她虽也看不懂材质石料,但觉这院中一草一木,石廊假山,都有其别致,应当费了番心思,想来这老板本就做这宝物生意,自然对自己家中布置尤其讲究。
那领路的年轻人将他们带至一厅之中,鞠个躬便先行离开,房中没什么其他摆设,唯有几张长桌,竟全是各种瓷器、金器、玉器,其中几件秦知香认出乃是商行中买卖所用,更有他们方才出钱就近细查过的宝物。
不若秦知香东张西望,凤笑阳目不斜视,似是对桌上所摆之物毫不感兴趣,很快从内室走出一人,竟比适才在商行里站在场中叫喊之人更胖几分,一身极轻薄的上等丝绸包裹着浑圆突出的大肚子,笑得慈眉善目:“贵客久等了久等了。”他两手各戴了一只镶了祖母绿的金戒指,看起来满身“财气”:“敝姓杜,叫杜鑫,这洛阳城里,但凡两位想要的东西,出得起钱,杜某都能弄到!”
凤笑阳淡然一笑:“敝姓萧,要见一面杜老板,着实不易。”杜鑫肥厚的眼皮下小眼珠滴溜一转,笑呵呵道:“萧公子言重了,杜某哪有什么了不起,只是找我的人实在太多,所以需要,嗯,稍稍筛选一下。”说着伸出他的肥胖小指做了个“一点点”的手势。
杜鑫早看出凤笑阳对桌上之物均不屑一顾,笑道:“看来萧公子,对今年的交易不甚满意?”凤笑阳不置可否,只默默然走到桌边,将其上一尊半身高的彩釉骏马推倒在地,哗啦碎成几截,杜鑫和秦知香的面色同时变了,尚未及他们说话,凤笑阳续道:“确实不大满意,假货太多。”
他微笑中深含机锋:“杜老板,做生意不是这么做的,太多假货,砸了自己招牌。”杜鑫到底见识过大场面,立即镇定住道:“瞒不了萧公子,这尊彩釉确是伪制品,但真品亦在此处,只是价值太高,不便随意摆放。”
凤笑阳但笑不语,杜鑫心里有点没底,咳了一声道:“听闻萧公子,看中了那块羊脂白玉,真的是好眼光……”他正欲搬出商人那套,将物品夸个天花乱坠以抬高价钱,凤笑阳举手示意他打住:“这玉可以以后再论,我此番来,是要杜老板,给我找样东西,价钱不是问题。”
杜鑫话到嘴边硬生生吞回去的感觉着实不好受,但一听此言,立时两眼放光:“原来如此,萧公子要找什么旷世奇珍?”凤笑阳略一停顿,随即道:“一块玉髓。”杜鑫一下有点意外,玉髓并非特别名贵之物,何至于让这位大爷出这么高的代价找他出来?想来定是不寻常之物,果然凤笑阳道:“我寻此玉,不为佩戴,不为收藏,而是,铸剑之用。”
“铸剑”二字一旦揭晓,杜鑫立即恍然大悟,小声道:“您所寻的,可是‘赤玉石’的玉髓?”凤笑阳不再回话,只说道:“寻到之后,自然重谢。”杜鑫道:“这有何难,赤玉石虽然世上绝无仅有,玉髓却并非那么难得,三日之内,必有消息。”秦知香只听两人窃窃私语,也没注意他们说些什么,只专心打量室内宝物,看来看去,还是这块和田玉最叫人爱不释手。
凤笑阳与杜鑫谈妥,心中稍定,转头见秦知香一脸痴样,不禁好笑。终究将此玉买了下来,听见价钱秦知香当即连摸都不敢摸它了,凤笑阳毫不客气,收了入怀,不给她再看一眼,瞧她鼓着腮帮似是不乐,他笑道:“此玉尚未雕琢,等我找个匠工稍作琢磨,才可佩带。”
秦知香撇嘴,心里腹诽,横竖是你买的,爱咋咋地,凤笑阳不再谈论玉石,只说道:“再在洛阳呆上三日,等我拿到玉髓,就让你回金陵。”秦知香立即精神百倍:“真的?真的?可不能食言!”
凤笑阳见她这般兴高采烈,心有不悦,俊眉一蹙:“我瞧你闲得紧,不如去罗明山上找份差使,看你的身子骨,也不像能打铁铸剑的,那到河里淘沙,或者看炉子炼金总归会吧,好歹赚几个钱,省得身无分文地上路。——还有别忘了借据写好才能走。”
秦知香一呆,心里大咒,就知道他肯定不是账房先生,根本就是个吸人血的地主!她气恼间猛地站起,却觉一阵头晕眼花,她深一吸气,就暗道不妙,结巴道:“萧、萧先生,这里熏的香……”叫她内力忽地无影无踪了。
凤笑阳也有几分意外,但他身无武功,所受影响倒是极少,门口突地涌入一大帮子人,个个孔武有力,当是这商行的保镖,杜鑫站在门口不走近,叫道:“去罗明山铸剑的,是不是凤家人啊?”
凤笑阳神色不变:“杜老板误会了,你是生意人,应该只认钱才对,我是何人,又有什么干系?”杜鑫叹口气道:“若真是凤家之人,老杜倒是很乐意与你做生意,只是,哎,没办法,我这商行要开下去,还须仰人鼻息呀,萧公子委屈一下了。”凤笑阳听他言下之意,脑中迅速搜寻究竟是何人要对他不利,连洛阳商行都能影响,他心中渐有眉目。
秦知香浑身无力,被几个汉子一把架起,往外拖走,杜鑫道:“未免萧公子找到帮手,这位姑娘我们也暂为照顾,等查明身份,若是弄错了,还请萧公子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