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凤渊书院百年以来一直是凤氏家族半开放式的私家书院,五十余年前凤家决定弃武从商,凤家子弟便更多地在此度过童年少年时代,比起过去在栖霞山上练武,自那之后凤家子弟六岁之后便进书院读书写字,辛苦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一种武功招式精不精通、有没有勤加练习,扎一个马步都能一目了然,而读书学业,大可以浑水摸鱼,加之子弟众多,其中几个嫡系家世显赫的,自成派系,整日前呼后应,不像是来念书的,倒像是来当大爷的。功课作业自有代笔,夫子讲课呼呼大睡,凤笑奕绝对称得上此中翘楚,是以到了十五岁的“高龄”,尚不能从学堂毕业,年年考核过不了。
寻常夫子容易糊弄,但这审核毕业的大夫子却极为威严,半点作弊不得,通过不了,凤笑奕也乐得继续待下去,反正年岁愈大,便愈做得孩子王,旁人愈加尊敬他,他可求之不得。每日一上学就是先找到惯常座位,两脚一翘,旁边左青龙右白虎,张泽铭和凤笑锋一人递上早点,一人扇扇子:“三少,辛苦了,赶紧坐。”
这二人比他都小了三四岁,凤笑奕摊手道:“今天夫子上什么课?”张泽铭赶忙将圈点好的课本递上:“《左传》僖公十五年阴饴甥对秦伯,三少。”“什么鬼名字那么长?因姨生,哪个阿姨快生了?”张泽铭完全答不出话来,凤笑奕摆手道:“算了,你别说了,懒得听,昨天的作业呢?”
凤笑锋立即将几卷纸恭敬递上,凤笑奕随便翻了翻道:“行,不错。”他一向来得晚,每回都是迟到前的最后一刻,此时学堂人都到齐了。凤笑阳早已来了,亦坐在一贯的位置,只是他从来都不对任何人假以辞色,不过十来岁年纪,就有股生人勿近的气势,倒是没什么人敢围着他。
众人正等着夫子上课,门口忽地就大摇大摆走进来一个孩子,一身崭新的衣物满是淤泥,脸上也灰头土脸,神情却笑得开怀:“抱歉抱歉,头一回来这里,没认得路,掉到门口一个泥坑里了。”满堂孩子皆哗然,凤笑锋悄悄向张泽铭道:“这人是谁?居然敢比三少来得还晚?!”凤笑奕自然也有点不高兴,没听说有新学生呀。
凤渊书院除开凤氏家族的孩子之外,其余学生有严格的控制,即便是凤氏姻亲,也需具备很高的资质,凤笑奕上下打量这孩子,摸不清到底什么来历。夫子随后而到,虽怪异地看了那孩子几眼,到底没敢说什么:“嗯,今日有新同学,名字叫做陆西寅,他从前没读过书,往后恐怕会碰到许多难处,大家多多帮助他。”
陆西寅一副市井做派地连连拱手道:“多多帮忙啊……”他个子小小做这大人动作尤其滑稽,笑嘻嘻地在凤笑奕身边空位坐了下来。张泽铭一见脸色都变了,凤笑奕向他递个眼色叫他稍安勿躁,故作温和地道:“原来是陆兄弟,不知道是打哪里来的?”
陆西寅无辜地眨眨眼道:“西源,一个穷村子,老大哥你肯定不知道的。”凤笑奕听着“老大哥”三字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强笑道:“听夫子说,你没念过书,能进学到这里来,真是非同小可啊。”陆西寅回想了一下道:“也不算没念过书,跟过一个夫子,没念到半年,就供不起了,只记得他说我脑子太笨,教了这么久也认不得几个字,长大了只能当乞丐。”
凤笑奕一听又是鄙夷又是庆幸,鄙夷的是这种市井野孩子,究竟是怎么进到学堂来的,今日回家一定要好好找父兄追究一下,庆幸的是,居然还有个比自己学业更差的,他一下竟有些舍不得赶陆西寅出去了。授课开始,陆西寅果然在夫子面前一问三不知,凤笑奕更睡得心安理得。
陆西寅丢了一番丑,也觉得没什么,托着腮往另一边看去,凤笑奕与凤笑阳坐得只隔着两个座位,是以陆西寅能将凤笑阳看得很清楚,小小的少年肤色象牙般纯粹凝白,新雪似的清艳明丽,凤眸向他一瞥,淡漠中透着一丝雅慧,娇憨中尚有一息机敏,陆西寅瞧得目瞪口呆: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美少女!凤笑阳厌恶地投给他一瞥就再不愿看他,真是脏得要命!
一下学陆西寅果断追上了上来,叽叽呱呱说个不住:“小学友怎么称呼呀?我叫陆西寅,家里人都喊我小虎,——我知道,你肯定是姓凤,你家住哪里呀?顺路就一起走吧?”学堂大门口已经站了十来个家仆,一个金碧辉煌的轿子,凤笑阳见了急于加紧脚步,陆西寅顾自说着:“啊呀,有人来接你了啊,这轿子真好看,我也一起坐行不?”
凤笑阳终于停下脚步,黑着脸蹦出了一个字:“滚!”陆西寅一愣,竟然丝毫不在意,笑得灿烂道:“别这样嘛,都是同学,交个朋友有什么关系?”这人脸皮比城墙厚,凤笑阳倒是没了办法,寻常人知情识趣,哪里会这样死缠烂打,凤笑阳尚在思索如何摆脱他,陆西寅继续说道:“要不你提个条件,当我给你交朋友的见面礼了。”
他在市井里野惯了,哪里懂什么礼节,这“见面礼”三字也是刚刚学来的,凤笑阳神色微凝,眼睛里闪现幸灾乐祸的星芒,他也是小孩子心性,说道:“你今日运气不佳,弄脏了衣服,明日换身干净的,在夫子面前把《左传》都背会的话,我就允你坐我的轿子。”陆西寅欣喜若狂道:“真的吗,这还不容易,明日等着我!”凤笑阳微微冷笑,钻进轿子。
陆西寅开心不已,他却没仔细想过,这学堂里全是男孩子,却哪里会有一个女孩子掺进来。他一向喜欢循着有女子的地方去,在西源时,他也总爱与那些青楼女子们说话,觉得她们既可怜,待他又好,还跟他讲些琴艺歌曲的事情,全不像村中那些成年男子,只会将小孩子当狗似的看待。
第二日上课,陆西寅技惊四座,将《左传》中全部僖公部分背下,陆西寅看了看众人呆若木鸡的样子问道:“要不要接下去背?”夫子的嘴巴好容易合上道:“你、你全都能背了?”陆西寅一脸老实地点点头,夫子险些老泪纵横:“不用了,背完都天黑了,孩子们,陆西寅学业努力,都要向他看齐!”
凤笑阳和凤笑奕两个脸色都发青,凤笑阳自是为了允陆西寅坐自己轿子的事,而凤笑奕却是因为气愤至极,这个穷酸小孩昨日还傻傻的说没读过书,今天居然会背全部的《左传》?!这简直是公然嘲笑他凤笑奕!
下学时凤笑阳看到陆西寅那张笑嘻嘻的面孔就头疼,板着脸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走吧。”陆西寅笑得更欢,凤笑阳被他笑得头皮发麻:“做什么?”陆西寅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自称‘君子’很有趣。”有趣个鬼!正腹诽,忽地他脑海灵光闪现,心中有了个猜测,转头再看陆西寅,果然一脸花痴的模样,凤笑阳一时怒极,更不想跟他说话,越走越快。
不知为何,不论凤笑阳走得多快,陆西寅均是不紧不慢地跟着,既不超前亦不落后,凤笑阳心里雪亮:“你会武功?你是陆东洵什么人?”陆西寅抓抓头道:“被你瞧出来了,陆东洵他说他自己是我哥哥,我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也许哪天他们说弄错了,就又把我扔回去了,呵呵。”他言及此事,眼底无一丝阴霾,像是谈论很开心之事,凤笑阳嘴角沉了沉,说道:“走快些!”
两人疾步而走,今日凤家的轿子却还没到,陆西寅挠头道:“看来咱们走太快了。”凤笑阳身体没他好,走得急了此时微感倦意,走去道旁靠在一株树旁,陆西寅自然屁颠地跟上,凤笑阳此时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正想说些数落的话,就听几人走近:“泽铭,怎地笑阳他跟那个新来的野小子一道走了?”
“就是,笑阳他一向不理人,居然会理睬那个野孩子,当真奇怪。”凤笑阳听出是凤笑奕的几个跟班,张泽铭、凤笑锋、李志伟和郑轩,陆西寅听他们在说自己坏话,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跳出去吓他们一跳。“不过笑阳还真是嚣张,平素路上碰到,都一脸冰寒的,好像招呼都懒得打,他爹不就是个老幺么,将来怎么也轮不到他做当家的,架子比三少还大,看了就叫人有气。”
“你也这么觉得哦?他年纪那么小,就一副鄙视旁人的神情,有什么了不起啊,好像跟我说句话都是同流合污似的,看他爹将来失势,还能不能那么嚣张。”这番话倒是很出陆西寅意料之外,他笑着向凤笑阳眨眨眼以示“原来你这么不招人喜欢”之意,凤笑阳理也不理,这帮人总是帮着凤笑奕偷懒、作弊,跟他们说话本来就是同流合污,说得一点没错。
“我跟你们说个事啊……”凤笑锋神神秘秘地道:“可别说出去,笑阳他奶奶啊,据说不守妇道,笑阳他爹,都不知道是不是真姓凤,哈哈哈哈……”有几个孩子也不懂什么叫不守妇道,隐约知道是极坏的事情,都跟着笑起来。陆西寅一看凤笑阳,目光幽冷,约略透着杀气,竟叫人不寒而栗。
陆西寅立即从树后跳出来大声道:“啊呀呀,你们几个,背后说凤笑阳的坏话,我可听到了。”几个孩子均被吓了一跳,一看是他,胆子立即壮了:“原来是你,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小子,喂,你敢说出去,叫你没有好果子吃!”陆西寅浑然不惧:“哈,我倒看看你们怎么不给我好果子吃!”
张泽铭道:“看来虽然背了《左传》,脑子却还是不灵光,你得罪了三少,逍遥不了几天了!”陆西寅大概知道三少指的是凤笑奕:“我怎么得罪他了?昨天我还跟他说话了呢。”凤笑锋走近掸了掸陆西寅的肩膀道:“谁叫你爱出风头呢?不是没念过书吗?居然敢骗人?!”陆西寅一拍脑袋笑道:“原来是为这个事啊!我也是昨天才发现的,原来这学堂里的人都比我还要笨,我顿时信心大增,一天就把功课做完了。”
这下得罪的可不是一个人,孩子们齐齐怒吼,张泽铭扬手就要给陆西寅一拳,学堂里对打架责罚极重,但他们欺负陆西寅势单力薄,想着过后掩饰过去就行。哪知陆西寅轻巧一下就避开了,笑笑道:“看来你们不止脑子比我笨,打架也不是我的对手。”他虽刚刚才被带回长虹剑派,拳脚功夫却受过母亲的指点,这些孩子从未学过武功,如何是他的对手?
若是高手,只刚才一招就看出胜负已分,这些孩子却不懂那么多,以为自己人多势众,更加冲上去扭打,却根本连陆西寅衣袖都沾不到,个个被摔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哭成一片。“究竟在做什么?!”一声咆哮,竟是凤渊学院的大夫子来了。老人家白须银发,年事已高,却执法极严,凤笑锋一见,恶人先告状:“大夫子,陆西寅他,突然打我们!!”
老人家剑锋似的目光在陆西寅身上一刮:“究竟为什么打架?”陆西寅摊了摊手:“是这几位同学先动手的,大夫子,凤笑阳一直在边上看着呢,可以给我作证。”一听凤笑阳在,凤笑锋几人白了脸,果然凤笑阳从树后走出,却冷着脸不说话,大夫子道:“笑阳,可是笑锋他们先动的手?”
凤笑阳木无表情道:“大夫子,学生刚刚才到,于适才的事一概不知。”陆西寅一愣,凤笑锋等人却大松一口气。大夫子看向陆西寅道:“你还有何话可说?”陆西寅笑笑道:“无话可说,愿受责罚。”大夫子朗声道:“陆西寅自恃武功,欺侮同学,以学堂规矩,杖责二十,你,随我回学堂领罚。”
陆西寅混不在意地跟在大夫子身后,转头见凤家的轿子已经到了,凤笑阳矮身钻了进去,陆西寅撇撇嘴,也转回了头。杖责二十可不是说着玩的,晚间陆西寅屁股开了花,连走路都没法走,大夫子找了间厢房给他趴着,严肃中稍现温和道:“记住教训,等一会儿你的家人会来接你。”陆西寅苍白着脸道:“多谢大夫子。”
不久轻盈的脚步声响起,随即熟悉的香气,陆西寅闭着眼睛道:“宝黎姐是你?”十五岁的冼宝黎已然貌可倾城,面色冷凝:“上学第二天就惹出这种乱子,你哥哥说要重重罚你!”陆西寅嬉皮笑脸:“要罚也等我屁股先好了吧,这学堂不都是读书人嘛,下手忒重!”冼宝黎冷睇他,身形一晃,回来时一手抓了一个人道:“这两个家伙在门口鬼鬼祟祟的,是你的朋友?”
陆西寅一看竟是凤笑阳凤笑奕堂兄弟两个,凤笑奕两眼盯着冼宝黎已经如痴如醉:“这位姑娘姓甚名谁?在下凤笑奕,今年十五,尚未婚娶……”冼宝黎厌烦地看着他道:“十五岁?怎么还在学堂里?难道是夫子?”“……”
陆西寅见凤笑阳站在榻旁无甚表示,笑笑道:“不是走了吗,怎地还在这里?”凤笑阳脸上神情瞬息万变,终于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道:“回家拿伤药给你。”陆西寅开心地接过道:“多谢多谢。”一时又是沉默,陆西寅终于说道:“我明白的,你不愿那些人知道,你听到了,嗯,他们,背后说你的那些话。”
凤笑阳猛然醒悟此人其实明白通透,再聪明不过,半响才道:“他们说的,不是真的。”陆西寅无所谓地道:“真的假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姓什么有什么要紧,我过去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呢,哈哈,还不是照样活得开心,如今知道了,反倒好像没那么开心。”凤笑阳震惊不已地看着他,而后终于静默。
又过半响,凤笑阳道:“这人是谁,样子很美,我堂兄已经缠上她了。”他自然指的是冼宝黎,陆西寅不在意地道:“哦,我哥哥的师妹,长得是还不错,不过我觉得你更好看点。”
“……告诉你一件事,我是男的。”
“哦……男的。咦?!!什么!!你是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