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陆西寅所言,一行人次日就到了湖州,是地西依天目山,北邻太湖,不但风景秀丽,更是丝绸之府、鱼米之乡,城中有多条水路,以小舟通行,虽比不上钱塘之都的自古繁华,却也别有韵致,引人流连。城市因被湖围绕而得名,秦知香望着水面波光,想起古时范蠡便是驾小舟从此而逝,心里忽而很是向往那飘逸出尘。
佛语曰:‘田头溪边,处处道场’,她本就再没亲人,亦不知乡关何处,天下之大,处处是家,她一时对此身何去何从深感迷惘,怀中小嘟似是感觉到她的落寞,“哼哼”了两下。秦知香展颜一笑,不论如何,至少现下她还有地方可去,她还要去金陵寻找师母和张胜义,她自知师父与其他师兄弟对她感情浅薄,若有一日当真被逐出师门,她便一人来此湖州居住吧。
陆西寅见她自入湖州境内忽地变得寡言少语,他来逗她说话,她也懒懒地不愿搭理,心里纳闷。云瑞等人却以为自己洞悉内情,见秦知香情绪不对,云瑞寻个空隙又来劝解:“秦姑娘,这事你情我愿,这下生米做成熟饭,你怪责我主人也没用呀。”秦知香不明就里:“我怪责你主人?没有呀。”
云瑞料不到她这么豁达,顿时刮目相看:“你明白就好了,哎,我晓得,这种事情,对一个姑娘家,还是挺严重的,不过主人的行事,也不是我这做下人的可以置喙的,哎,总之……”秦知香听他没说两句话就连连叹气,更是摸不着头脑,想来是跟陆西寅有关,安慰道:“你莫着急,我绝不会跟陆西寅提起在西戎之事……”
两个人各讲各的,居然还能聊起来,陆西寅突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插话道:“你们在说什么?”两人立即弹开,云瑞笑呵呵地搪塞道:“没有啊,主人,我跟秦姑娘问今天晚饭想吃什么呢。”陆西寅怀疑地眯了眯眼睛道:“你都没来问我,为什么先问她?”云瑞讨好地道:“我这就要问了嘛,咱们晚间宿湖州哪处呢?主人。”
陆西寅端详得云瑞额汗阵阵,终于说道:“凤家的‘凤鸣栈’听闻在湖州开了许多,我们就去其中一家吧。”云瑞如蒙大赦:“我这就跟他们几个去办!”擦着汗急忙跑走张罗,秦知香闻言道:“那我也……”陆西寅轻轻拉住她衣袖道:“在此处等吧,等太阳落山了再进城,凉快些。”他目望残阳在湖水尽头,“你瞧,多美。”
水光接着红霞,层叠翻涌,金色余辉残留粼光之上,逐渐消灭无踪,秦知香微微笑道:“我时常觉得,人到世间走一遭,不过是为了看些美景罢了。”陆西寅不禁侧目道:“你小小年纪,想这些做什么?”秦知香看向他道:“与年纪有什么关系?我看过太多人争斗,也看过许多人死去,我知道自己某一天或许也会突然死了,我只愿自己不是死得不明不白,而是为我觉得值得之事。”
陆西寅笑笑道:“若你追求的只是世间美景,那我估摸着没人想要取你性命,你会长命百岁的。”秦知香道:“难道不是么,追求钱财权势须得苦心孤诣,哪会有一刻开怀?如我师父每日便只是愁眉苦脸,苦于无计发财;我们丽岙有个济仁帮的帮主,为了谋得武功秘笈,整日蝇营狗苟,最后身首异处;更不必说我见过的一个西戎部落首领了,不是纵情声色便是杀人取乐,他们终其一生,亦没有我适才望见残阳在天时内心的平静喜乐。”
她心里暗暗还算上了吕见苍和范萦泽,他二人均是心中有所郁结,根深蒂固、无法释怀,显然更是难有真心快乐之时。陆西寅想不到她居然思虑如此之多,而随即淡然道:“子非鱼,你又如何知道他们济济于权势财富之时,心中不是满足幸福?为武功秘笈而丧命,那帮主觉得死得其所也不一定。”
秦知香原以为自己想得明白通透,哪知被陆西寅一问却哑口无言,便问道:“那你觉得他们做得也对?”陆西寅沉默半响才道:“我只觉各人自有命数,我不愿妄断他人,至少于我而言,拥有越多则责任越大,所以我宁可手中一无所有。”
秦知香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都不知从哪问起,陆西寅笑道:“如我兄长,他自小就天资聪颖,被寄予厚望,年及弱冠已是江湖上一流高手,人皆道日后他必成武林泰山北斗,是以他终年钻研武学,四处修为,倘若有一日懈怠,都像是对天下人不敬,这样的日子,你难道觉得有何乐趣?”
秦知香想不到陆东洵竟是这样的,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陆西寅接着道:“武功或者权势越高,便越能随意掌握他人性命,稍有不慎,便是草菅人命或者滥杀无辜,”说到这里,他忽地换了笑嘻嘻的神情道:“这责任可太重大了,这么麻烦,我可不想理。”秦知香诧异着道:“凡人均想着武功盖世、叱咤风云,成为一代大侠,你的想法倒是异于常人。”
陆西寅摆摆手道:“一代大侠?那得时刻心怀天下,要么除暴安良、要么劫富济贫,实在是太麻烦了,还是留给有能者为之吧。”秦知香听他口中这样讲,但想起在丽岙之时,他曾救助过素昧平生的自己,便知他口是心非,轻轻笑道:“我知你不是心肠冷漠之人。”
天边夕阳尚有一丝余辉,投影在秦知香清丽的面容上泛着淡淡金橘,她唇边挂着的浅淡笑花美妙得如同一曲清歌,辗转荡漾、沁人心脾,陆西寅一下受了蛊惑似的,慢慢向她倾了过来。秦知香尚不明所以,见他忽然脸越靠越近,逐渐感受到他鼻尖喷出的气息,不禁心跳如雷。她隐隐察觉他的意图,却又有些不敢相信,愣住了一动没动。
“主人!!”云瑞一声叫唤,秦知香立即将手中小嘟往前一送,小嘟的猪鼻子正撞在陆西寅倾过来的嘴唇上,一人一猪深情相吻,转瞬分开,一起“呸”个不住。云瑞几个顿时看呆了,秦知香脸上比火烧云更红,陆西寅恨不得把小嘟和云瑞几个立马一起烤了。云瑞抓了两下头皮,便恢复正常道:“主人,凤家客栈好像出事了,没法住。”
小嘟被陆西寅扔出去,秦知香赶紧把它捡了回来,见它仍旧抖着肥身子在打喷嚏,安抚地拍着它,小心翼翼地向陆西寅瞅了一下,他脸色有点黑,没好气地道:“怎么不能住?!”五个人七嘴八舌地道:“听说‘凤鸣栈’欠工人们许久工钱都没给!”“那些个工人现在围在客栈里,客栈压根没法做生意!”“老板都报官了,官府也拿他们没办法,因为那些工人很聪明,都叫家里老娘媳妇出马,官兵一来她们就哭爹喊娘,或者假装跌倒,官兵根本不敢碰她们。”
陆西寅奇道:“欠工人工钱?这么乌龙的事情,不像凤四所为啊。那家伙什么都不会,做生意最有手段,怎地闹成这样也不管?”五个人再度抢着说:“凤四公子富甲天下,那么多事情哪顾得过来。”“不是!我刚刚跟人打听了,湖州一带不归凤四公子管,是他哥哥凤三的!”“啊?!丰瑞哥你什么时候打听的,方才你一直都跟我们在一块儿呀。”“你那么笨,等你知道,黄花菜都凉了。”“我哪里笨了?!”
这话是越说越偏,陆西寅被吵得按了按额角道:“行了!我先去看看!”秦知香好容易让心跳平复过来,自然一句都没听到他们在讲什么,见是要进城,急忙快步跟上。陆西寅回头看她一眼,随即就跟小嘟甚有敌意的绿豆眼对上,他暗暗磨牙,寻个机会非把它烤了不可!
小小的湖州城,统共就有三家“凤鸣栈”,此时天色尚未全暗,远远就见一座小楼屋檐斜飞,底下便是清澈水路和一座石桥,尚有一两条小舟穿梭其间,它建于水边犹如凤凰展翅、姿态曼妙,秦知香不禁感叹,不仅小楼的造型精巧,小楼所在之处更是诗意盎然,陆西寅倒是习以为常地道:“好地方全让他家给占了。”
秦知香原本以为是去投栈的,正为这客栈的风景所折服,一进楼内顿时惊呆了:一楼的大厅之中大约摆了十几桌麻将,几十个人有白发苍苍的老妪,也有年约及笄的小少女,间或也有几个年轻汉子,满室呼喝喧闹,玩得不亦乐乎。这……这个客栈,外头与里面的模样可真是大相径庭。
见有人来,一个汉子光着膀子,显露手臂上的肌肉,踱到一行人面前,先是打量了一番,随即冲着陆西寅粗声道:“你们是来投栈的?!”陆西寅觉得快被他吵聋了,后退一步,伸指掏了掏耳朵道:“是又怎样?”那汉子一张大掌就伸到陆西寅面前:“房钱给我!”陆西寅淡漠地扫视他道:“你是掌柜?”
那汉子挺了挺胸道:“我不是掌柜,但是这里的掌柜欠我们钱!所以你们投栈的钱就交给我们!”秦知香这下听明白了,回想一下,好像也有道理,陆西寅好脾气地笑笑:“我们七个人,需要多少?”那汉子道:“我们不是强盗,该给多少就给多少!房间在楼上,没人招呼,各位自便!”
秦知香见了这架势有些忐忑,扯扯陆西寅衣袖示意他:“一定要住这里吗?”陆西寅冲她笑笑,真将银两给了那汉子,一行人上楼而去。空房极多,一人住一间都绰绰有余,房内摆设也雅致得宜,从窗口望出去更是风景如画,就只是,楼下实在太吵,秦知香打坐做完功课,委实无法入睡,小嘟早已睡得猪事不知,她叹了口气,穿衣起身。
她悄无声息地跃上房顶,朗月当空,更兼小桥流水人家,她顿感心旷神怡。“怎么不睡觉?”屋顶上居然已经有人了,秦知香见陆西寅平躺身子,忍不住轻踢他道:“那么吵怎么睡,你自己躲到这里来了?”陆西寅嘻笑着坐起道:“屋顶上很安静,正可睡觉。”秦知香在他身旁坐下道:“云瑞他们就睡得着,真羡慕。”
陆西寅眨眨眼睛道:“你跟云瑞很熟?”秦知香心头一跳,慌慌张张地道:“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想?!一点都不熟!”这样的反应,叫陆西寅想不怀疑都难,他伸手抚上了她的手背,转而轻轻握住,秦知香感觉他慢慢挨近,鼻尖离她的面颊不过一寸,月色皎洁,衬得他眼睛明星一般,她全身的血液冲上脸颊,一点都喘不过气来。他轻声道:“知香,你……”
几声尖叫划破夜空,秦知香一把推开他跃下楼去,陆西寅摸了摸自己摔疼的屁股,暗咒着自己这是什么运道,也跟着跃下去。一楼乒呤乓啷砸东西的声响极大,女子的哀呼惊呼之声更是此起彼伏,秦知香从窗口望进去,只见二十来个凶神恶煞的男子,显然身有武功,正在殴打厅内之人。
秦知香大吃一惊,正要上前,被陆西寅拉住,在她耳边道:“湖州‘巨龙帮’的人,想是来给凤家解决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