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香适才将半壶琼浆玉液全灌进了肚子,她从未喝过酒,这“胥易”是世间少有的佳酿,回味甚浓,走了这几下,酒劲上涌,她运气循环,未几就将酒意如浑身蒸汽般排了出去,陆西寅不禁对她多看两眼,笑道:“你这内功哪里学来的,这般立竿见影,往后谁要跟你喝酒可就遭了惨,千杯不醉呀。”
秦知香尚未回答,苑坤不屑地自语了一句:“酒色之徒!”她虽声量不大,但此处就仅他们四人,这声嘀咕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秦知香不禁尴尬,陆西寅浅浅一笑,也不着恼:“苑坤姑娘说的是,要做这‘酒色之徒’乃是每个男子心中想望之事,只是有的人做得成、有的人做不成罢了,瞧苑坤姑娘的打扮,想来也十分希望身为男子,可惜呀,你是注定做不成的了。”
苑坤气得火冒三丈,眼见要开打,秦知香急忙转了话头道:“哎呀,你瞧,石屋这就到了!”刚刚好他们踏出花圃,身后噼里啪啦的大火烧灼之声淹没整片花林,陆西寅向外看了看道:“火势似乎较之前更为剧烈,这般烧法,便即立即救火,恐怕也得几个时辰才能熄灭。”
秦知香担忧地看看迟霖琦道:“迟小姐等得了么?”迟霖琦至今仍未清醒,陆西寅其实心中也不能确定,只得道:“等不了也得等了,或者咱们瞧瞧石屋中,有没有解毒的线索。”苑坤也省起道:“不错,正要看看有没有吕汶琰那个老混蛋身在何处的线索。”
陆西寅翻了个白眼,几人均被逐渐接近的大火烤得满头大汗,快步往石屋行去。远望尚不觉得,走近了方发觉这石屋造得极大,灰黑色的岩石看着十分坚固,应当不会被大火影响,却没有窗户,只有一道石门,看起来极为沉重,有重重锁链缠绕,苑坤一见就拔出“阎罗”往锁链上疾砍一通。
乒呤乓啷地半响,只见锁链上火花四溅,却纹丝不动,苑坤喘着气傻了眼,陆西寅肚子里幸灾乐祸,面上却道貌岸然地道:“哎呀,苑坤姑娘,瞧来这锁链的材质坚硬,不是寻常兵器能够打开的……”他正欲渲染一番气氛,而后再用他随身的宝剑“浮槎”劈断锁链,煞煞苑坤的气焰,哪知“咣当”一声,秦知香不知哪里变出来一把匕首般的短剑,轻松将锁劈开了。
后半段话陆西寅便生生吞到了肚子里去,这才回过神来讪讪地道:“知香,你这剑好生锋利呀……”秦知香不欲被陆西寅多看,迅速将天泓剑放回怀中道:“只是把断剑,我平素都不使的。”苑坤跟在秦知香身后,回头朝陆西寅扮了个得意的鬼脸,陆西寅被气得脸上一僵,而后立即回复和缓道:“想来是罗明山所制的神器,断了还这般厉害……”
秦知香不愿多谈天泓剑,只沉默不语,使力推了两下石门,果真极之沉重,她运上全身之力,亦只推开了一点点,陆西寅道:“应当是有什么机关吧?否则这般出入,也太不方便了。”苑坤也一起推,龇牙咧嘴道:“能推开就行,有机关也只有吕汶琰那个老混蛋知道……”陆西寅摇摇头,这吕神医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开口闭口就“老混蛋”的,他放下迟霖琦,三人一起使力,终于将石门推开可供一人进入的缝隙。
苑坤道:“斩影使小哥,你走最先。”陆西寅道:“这是为何?”苑坤道:“万一有什么机关,自然是你先做肉垫了,难不成叫我还是知香去?”陆西寅撇撇嘴:跟她很熟吗,整天“知香、知香”地叫唤。倒也没说什么,点了火折子进去道:“那麻烦苑坤姑娘照顾霖琦。”
苑坤力气甚大,抱起迟霖琦毫不费力道:“晓得了。”如此陆西寅走在最先,苑坤抱着迟霖琦走在中间,而秦知香殿后。屋中没有窗户,果然漆黑一片,唯有这被推开的石门缝隙与陆西寅手中的火折子发出光亮,看得见室内十分简陋,东西多而杂乱,一张石床,上面铺着干草竹席,却没有被褥,想来是很久无人居住了。
石床对面的石桌大得离谱,堆满书籍、笺纸以及写了一半又被揉做一团随意乱扔的废纸,陆西寅随手取了几本翻看,皆是药经、医理一类的书籍。秦知香在屋里查看,虽然看似久无人迹,却没什么灰尘,想来石门严密,又没有窗户,是以灰尘进不了屋中。角落堆放的杂物均是植物药草,还有许多瓶瓶罐罐。
苑坤在故纸堆中胡乱淘了半响,没找到只字片语与吕汶琰下落有关,极为失望,说道:“这吕混蛋果真是个醉心药草的老糊涂,尽写的是些我瞧不懂的东西,怎么跟阿母交代啊……阿母她、阿母她,她都……”说及此事,她顿时大为伤心,声音有些哽咽。秦知香也是心焦,说道:“别着急,我们慢慢找,小雨他也……”
陆西寅问道:“小雨是谁?”秦知香一呆,随即吞吞吐吐地道:“小雨就是……就是鬼母抱着的那个小孩,他、他天生气管不好,是因为他母亲怀着他时与人打斗动了胎气,鬼母说,只有吕神医才能治得好他,所以……我就……”秦知香虽然语焉不详,陆西寅却已经领会到了,点头道:“原来如此,是以你同楚晶鸢才会与南筱夫人一道,为难迟堡主。”
秦知香慌忙道:“我、我们真不是故意的,可是小雨他,他小小年纪,真是很可怜,那病发作起来,气都喘不过来,随时会死的……”谈及此事,秦知香便心痛难当,陆西寅见她神情悲伤,安慰道:“别担心,天下神医有许多,南筱夫人又怎知只有吕神医一人能医得了小雨,即便找不到他,我们也能另想办法。”
秦知香皱了皱眉,仍旧忧心忡忡,陆西寅又向苑坤道:“你阿母得的什么病,也只有吕神医能治吗?”苑坤擦了擦眼睛,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阿母才不是你所想那么浅薄!她的病已经无药可医,只是临终之前想再见那老混蛋一面而已,才不是求他医治自己呢!谁稀罕他!”
她这番话实在矛盾已极,既是不稀罕对方,却又为何千里迢迢从南方赶到这东山会稽来?苑坤吸着鼻子道:“阿母本就与我们一起生活得逍遥快活,只是年纪大了,却染上了疾病,她自知时日无多,心里头便渐渐想起些年轻时候的事情,否则这么些年,她早将那老混蛋忘到脑袋后头去了,哪可能隔了这么多年才来为难姓迟的?她老人家若有心,十几年前就铲平迟家堡了!”
陆西寅想想也言之有理,只是这南筱鬼母行事乖张自为,既是临终所求,都做得这般盛气凌人,难怪迟堡主如临大敌、诚惶诚恐了,这下把吕神医经营多年的花圃也一把火烧了,想来这二人间的爱恨纠缠,不是外人能够明了。
苑坤越说越有些气急败坏,见了地上这一排的密封瓷罐子,抬脚就踢碎了一个:“真是气死人了,那老混蛋究竟在哪里,摆了这么些东西装神弄鬼的!再不出来就把他这里全砸了!”罐子一碎立时粉尘四溢,陆西寅叫道:“小心,可能是毒物!”秦知香与苑坤闻言立即掩住口鼻,半响,秦知香向碎罐子中细查,放开手道:“大约是植物种子,并非毒物。”
陆西寅早先查看石桌上手札已经发现,说道:“吕神医似乎对培育一为‘水晶参巢’的花卉十分着迷,而据他所说,此花虽有返老还童、起死回生的效用,但十年才一结果,寻常人太难得到,所以他致力于研究如何培育成与它相似的种类,却能够一年结果一次,不过看他的记录,似乎未能成功呢。”
对此秦知香自然所知甚祥,却不多说,点头道:“那这些罐中,大概都是他所做的试验之作。”“咣当”一声,苑坤又踢碎一个,说道:“既是那老混蛋的心血,毁了也不可惜。”二话不说,又踢掉两三个,秦知香待要阻止,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面有难色地瞅瞅陆西寅,陆西寅仍旧细看手札,对苑坤所为充耳不闻。
忽地苑坤一声呼痛,蹲下来揉脚,秦知香慌忙道:“怎么了?”苑坤指着最后一个罐子道:“这个……好痛,踢不碎……”陆西寅暗暗好笑,心道,踢到铁板了吧。他放下手札,面上一本正经道:“这个罐子似乎有点古怪呢。”
秦知香好奇地端详,试着推了推这罐子,纹丝不动,她又去揭那罐盖,想看看里头装着什么,却一样毫无结果,正自一脸疑惑,陆西寅走过来道:“瞧来,当真有什么机关了……”他试着将罐子左右旋转,起初一样动也不动,陆西寅却感觉它有一丝的松动,运起内力,罐子当真慢慢旋了出来。
隆隆之声响起,一道墙壁打开,秦知香瞧得眼珠子都掉出来,陆西寅拍拍手上尘土道:“机关太久没动过,所以卡了,”他向墙内张望了一下道:“看来是个地道,两位,要进去看看吗?”苑坤忙不迭地道:“当然要去了!”秦知香亦点头。陆西寅一笑:“既然想法一致,咱们就一起下去,这回苑坤姑娘走第一个吧。”
苑坤一愣,随即接过火折子往前走道:“第一个就第一个,你这记仇的小人!”才刚到地道口,就一股寒意扑面,叫苑坤打了个抖,这暑气炎炎,加之外头还烧着大火,苑坤本来满头大汗,这地道中的寒气竟叫她直哆嗦,她打了个喷嚏,随即迈步走下阶梯。秦知香转头见陆西寅透过半开的石门向外张望,问道:“怎么了?”
陆西寅回头向她笑道:“没事,我只是觉得,火势好似小了一点,仿佛看到有人影闪过,怎么可能呢?——我们走吧。”说着也抱起迟霖琦,跟在秦知香身后往地道下走。冷风一吹,迟霖琦竟幽幽地醒了:“寅哥哥……这里……是哪里?”窄小的阶梯上众人都被她吓了一跳,陆西寅欢欣地放下她道:“你总算醒了,觉得怎么样?”
迟霖琦被冻得神智清醒起来,声音虽然虚弱,语调却依然霸道:“我好冷啊,给我衣服!!”秦知香与苑坤面面相觑了一下,苑坤率先道:“迟小姐,你搞清楚,是我们救了你的小命,如今非常时期,你就先忍忍吧!”迟霖琦全身虚脱,却仍勉力瞪大眼睛:“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我说话?!”
“啊,我猜想这下头一定很冷,好在我穿了能御寒的衣物。”听见这话,四个人一时静默,大眼瞪小眼,苑坤问道:“刚才,是谁说话?”秦知香看向陆西寅,陆西寅道:“虽然是个男子的声音,但是我可没说话。”迟霖琦有些不确定声音的方向,缓缓地转过脸,向阶梯高处看去,却见到绝不可能之事——
一人就站在他们后头,懒洋洋地斜靠着石壁,浠绿的外衣如同墨竹的颜色,细细点缀绒毛确乎如他自己所言能够御寒,细长手指把弄着手中的竹笛,面上神情与多年前的少年时代几无二致,而清冷的气度敛去伪装,冷漠的笑容却一如从前,是她及笄后再未见过的表哥,吕见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