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匹马驰出许久,秦知香见陆西寅一直不停自己跟自己笑,越瞧越觉得奇怪:“有什么事情那么好笑?”陆西寅自然不能说自己悄悄杀了那几个济仁帮的强盗、摆了范萦泽一道是以开心,正了正神色道:“没什么,只是想到快能吃到陆地上的饭菜,很高兴罢了。”
连日里都在船上用餐,吃的都是些冷的或者不新鲜的食物,秦知香倒不觉什么,吃惯山珍海味的陆西寅早暗自叫苦不迭了,只是还怕云梦剑派的人醒过神来,要来追杀,所以一路还不敢停,疾驰了一个多时辰,翻过了一个山头,总算到了一座看起来挺像样的村落。秦知香颠得有点恶心难受,下马都脚步踉跄:“做什么跑这么急……横河渡今天又赶不到……”
陆西寅笑道:“你别生气,等会儿请你吃好吃的。”拴好马匹,大咧咧地就迈步进了路边一个小酒楼,店小二难得见到两个与寻常村民衣着打扮不相同的人,很是殷勤地拿着一叠菜谱上来道:“先看看,二位,想吃点啥?”陆西寅接过菜谱翻了两下,随手丢在桌上,说道:“来盘汤洛绣丸、乳酿鱼和奶油鹅肝扒菜心。还有,米饭给我们上山东珍珠米。”
“啪”一声,店小二手中毛巾掉到了地上,他赶紧拾起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客、客官,能否再说一次您要的菜?”陆西寅嘿嘿一笑道:“店家不会做不要紧,我可以直接教你,汤洛绣丸是鹿肉末裹上蛋花、蕃茄汁以鲜鸡汤和文火慢煮,乳酿鱼是以羊奶配以上好黄鱼闷制,至于菜心最简单了,用奶油鹅肝猴头菇配着清炒便成。
那店小二额上的汗是越流越多,陆西寅往怀中一探,摸出一大锭白银置于桌上道:“若是没有食材,便劳烦店家四周围找一找了。”那店小二双眸发亮,急惶惶地接了,欢天喜地找老板去,秦知香瞅瞅慢悠悠沏茶的陆西寅道:“原来你还有那么多钱,我还以为都赌钱输光了。”
陆西寅将沏好的一杯递到她面前,笑道:“茶虽然不好,先凑合着喝,——钱我当然有很多,藏在哪里怎么能告诉你?”秦知香听罢,决定还是闭上嘴喝茶。过了好一会儿,店小二点头哈腰地回来道:“客官,您这些食材要准备一阵,不如先尝点小店的招牌:鲜肉白菜小炒吧。”陆西寅无可无不可,秦知香正饿着,急忙道:“可以,快些上吧。”
秦知香见陆西寅虽端着杯子喝茶,神情自如,但因她粗通武功,便发觉有些不一样,他身形透露出一股紧张,小店里客人稀少,原本只有他们两人,此时隔了一桌的地方,不知何时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那男的背对秦知香,背上背着黑布包裹的长形巨物,一身深棕色劲装,这样料峭的早春,居然露着两只胳膊,肌肉贲张,左臂肩头还有一个狼头的刺青,叫人见了便心生畏惧。
而男子右手边坐着的女子,秦知香能看到侧面,一身轻薄纱衣,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便连脸上都罩着薄纱,看那窈窕的身段,年纪应当很轻,两人时而叽里咕噜说些什么,秦知香半点都听不懂,看来应是异族人,但却不是西戎说图墨话的人。她迷惑地看了陆西寅两眼,他附过身来轻声道:“应该是北狄来的漠北狼族。”
秦知香从没听说过这名字,只见那店小二战战兢兢地给那桌上菜,突然一声哀叫得极响,倒在地上,一支筷子竟然扎穿了他的手掌!那刺青的男子大怒着站起来,中原话说得生硬:“你竟然敢偷偷摸我小妹的手!”秦知香大惊着望去,那女子冰肌玉肤般的白嫩小手立即缩回衣袖,那小二手掌全是血,痛得浑身颤抖,结结巴巴道:“误会呀……客官……小姐她恰好要端茶……小人不小心碰到的……”
那女子又一阵叽叽咕咕,似是在劝解男子,那男子怒气不消,丢下几锭银子,拿走几个馒头道:“不吃了!我们走!”等他们迈出酒店,陆西寅立即上前将小二扶起,查看伤口道:“你莫怕,没有伤到骨头,会留下伤疤倒是。”那小二涕泪横流:“小人在此跑堂多年,还是头一回碰上这么蛮横的客人……”
陆西寅一下将筷子拔了出来,那店小二又是一声惨叫,陆西寅立即点了他的止血穴道,说道:“他们一族未婚女子最是保守,若是出门,全身一点肌肤都不能露出来,更不能与男子有何接触。”秦知香义愤填膺:“即便是他们族中规矩,那店小二他不知者不罪,也不该下手这么重呀。”陆西寅心里却有另一番思索,北狄距丽岙千里之遥,这漠北狼族武艺诡异高深,一向居于北方,此时却偏偏出现在此处,究竟所为何事,莫不是同云梦剑派有何牵连吧?
十五年前,金陵栖霞山,八岁的范萦泽正躺在一片苍红树影下小寐,一连串的惊呼声吵醒了他:“小泽小泽小泽!!!”“别睡了,快醒醒!!”他暗自叹了口气,想着正是陆门下课的时间,那两个混世魔王果然每天都不会放过他的耳朵,他坐起身子道:“田言、庄语,你们下课啦。”
与范萦泽年纪相仿的两个小男孩一路从山坡那头疾奔而来,田言脸上挂着兴奋已极的神情:“你猜你猜,今天发生什么好玩的事情了!”庄语虽不如田言那般开心,不过因为他与田言一向标榜“言语二侠”,自该共同进退,便也紧紧跟在田言身后。
范萦泽自觉心性比他们成熟,老气横秋地道:“不晓得,你直接说了吧。”田言叉腰大笑道:“哈哈,今日来了个新学生,年纪跟咱们差不多,叫吕见苍,据说家里有些势力,一脸不可一世,咱们去给他一个下马威吧!”这田言与庄语二人虽然自称“二侠”,但仗着武功比同龄的师兄弟们稍高些,没少恶作剧,早已被孩子们背地里叫做“鬼见愁”了。
范萦泽兴趣缺缺地摇摇头道:“不去,我二师叔生了个小女娃,刚刚足月,今天我要去看她。”庄语不解道:“小孩子有什么可看的,不是睡觉就是哇哇哭,——小泽,我跟田言不骗你的,那姓吕的长相可有趣了,跟姑娘似的,还不理人,你还是跟我们去教训他吧。”
范萦泽淡然道:“你们为什么不找陆东洵去,找他不是更有把握。”他们这一干长虹剑派未出师的弟子,便数陆东洵武功最高,田言语气不满地道:“哈,找他,每回一下课就不见人影,真不知道忙什么。”庄语笑道:“他是天才嘛,据说会自创剑法,我们还是别打扰他了。”田言撇撇嘴:“陆家族孙里也就指望他了,师父师叔们自然紧张他。”
范萦泽省起道:“不是说,还会有一个陆东洵的堂妹也要入门吗,怎么来了个不相干的男孩子?”“传言、传言而已,再说,来个女孩子,又跟我们没关系,只要性子温顺点,不像冼宝黎那坏女人,整天仰仗自己比咱们大一两岁欺负咱们就好!”田言谈冼宝黎而色变,范萦泽觉得有些滑稽。
庄语道:“别讲这个了,小泽,你到底跟不跟我们去?”“你们去吧,我走了。”范萦泽摆摆手,站起来一溜烟跑了,田言急得直跺脚:“真是个胆小鬼,庄语,我们自己去!”
这片小坡范萦泽奔跑过无数次,十岁之前每天午后他踏过草坪,脚后扬起的青草,和绿叶的气息,阳光的角度,迎面徐风的拂动,即便他离开金陵身居北方后那么多年,依然闭眼都能够想见,他一路从授课练武场场边的红叶林往二师叔居住的小木屋疾奔而去,默想着今日的轻功是否较昨日有点长进。
等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木屋边缓气,十六岁刚刚出师的秦易蓝打开门招呼他:“啊,萦泽,你来了。”范萦泽直起身子道:“小师叔,我来看二师叔的娃娃。”秦易蓝笑容满面道:“有心了,小香正睡着。”木屋里被旭阳照得亮堂堂的,十分和暖的氛围,连碧芮额上仍缠着头巾,转头见了他,温柔地笑道:“萦泽,这个给你。”
落到手上是两枚红蛋,连碧芮柔声道:“谢谢你来看她。”寻常的话语,却叫范萦泽心里很是震动,他声线微微颤抖道:“多谢师叔母。”小小的女娃儿躺在木质的小床里安睡,范萦泽看得眼睛一眨不眨的,忍不住说道:“小师叔,她怎么这么小,脸皱巴巴的,她的手指头,还没有小虫子粗呢。”
秦易蓝被逗笑了:“你怎么这么说你小师妹的手。”范萦泽瞧得太有趣了,伸出指头去挠她的小手心,小女娃不堪其扰,却不肯醒来,只是手掌一张,握住了他的手指头,范萦泽心头一震,说道:“她可真可爱。”连碧芮笑吟吟地接上道:“等她大些会调皮捣蛋了,可就难这么可爱了。”
秦易蓝听了哈哈笑起来,范萦泽却不像秦易蓝与连碧芮这般轻松,闷闷地开口道:“二师叔,还没找到么?”秦易蓝拍拍他的肩膀道:“小孩子,不要担心些不该你担心的事情,多跟田言庄语他们一起玩,等你长大点,我就带你去喝酒。”连碧芮在秦易蓝头上敲了一记:“不要教坏小孩子!”
范萦泽手里握着红蛋舍不得吃,好生在口袋里放了,慢慢往红木林走,远远见了三个人在比武场边,手舞足蹈地似乎甚为激动,范萦泽走近一看,见又是田言和庄语两人,还多了个徐歌笛,似是在给他们擦药,这可不得了,这“言语二侠”两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活像开了个染布坊,他十分意外地道:“怎么了?被人打了?”
一句话把田言和庄语两人问懵了,徐歌笛银铃般的笑声咯咯地响起:“还不好意思说,不就是被吕见苍打了么,我早跟你们说了,人家是带艺投师,原先武功就不弱了,还非要不知好歹上去找揍。”田言脸涨成紫红色,叫脸上的伤痕更明显了:“怎么是找揍,姓吕的没受伤吗?你少来幸灾乐祸,你这么喜欢姓吕的小子,给他擦药去!”
徐歌笛被骂得莫名其妙,转向庄语道:“田言吃错药了,还是嫉妒吕见苍长得比他俊?”庄语一下无言以对,虽则师父一再嘱咐范萦泽他所练这“神溟”一系的内功需在平日里就严格控制心绪,避免妄动喜怒哀乐,但看着田言这个模样,他仍是掌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掌门!掌门!”叫喊声并随着摇晃,范萦泽从冥想中苏醒,马车仍在颠簸,身边两三个云梦剑派的弟子,紧张万分地道:“掌门!!谢天谢地!”范萦泽抚了抚额,长出一口气道:“差点走火入魔了,近日心有杂念之过。”他所习内功于打坐时需全无他念,连一丝情绪波动都不可有,日前重见到秦知香,竟叫他的内心受到如此大的影响,于打坐之时陷于幻境无法抽离。
一人道:“掌门陷入什么幻境了?好似嘴角还带着笑意。”剑派中人多跟随范萦泽多年,从未见他露出过笑容,范萦泽一愣,并不回答,若说是幻境,倒不如说是过去一点真实回忆的片段,只是早已物是人非,不堪回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