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冬日暖阳高照,在这据说是世间阳气最盛的泽阳,却弥漫萧肃的杀气,吕见苍嘴边的笑意没有丝毫温度,语气讥诮至极道:“长虹陆家的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真当这里是你家后院子么,想是从小无法无天惯了,做兄长的竟没有好好教教你!”他话音未落,手中竹笛已然旋成一股劲风,他似是怒极,也不朝乾越攻击,直直向陆西寅攻来!
陆西寅早有准备,宝剑“浮槎”一拔在手,挡住一击,嘿嘿一笑道:“我兄长们果真从没管教过我,吕兄知道得真清楚!”吕见苍一脸阴鸷,不理睬他胡说八道些什么,想要先将这最棘手的拿下再说。
原本在各处屋顶之上的析枝军队尽数沿事先绑好的绳索滑入广场内,与残余骊戎王军斗在一起,骊戎军大半伤残,抵抗微弱,而乾越身边的十余精锐卫兵则与丘洛身边的几个营长相斗,各自想要先将对方的首领擒获,析枝军迅速向中央的行刑台靠拢,与乾越身边卫兵会合,丘洛卷发怒张,挥舞着锡杖打落一个扑上来的析枝军,大喝道:“本王与你们拼了!!”
古尼也舞着重剑跟在父亲后面往外突围,只是他已战斗许久,此时未免有些体力不支,这往常不觉怎样的重剑此时已感觉异常沉重,舞动不灵,但因绝不想被父亲看扁,咬牙硬挺。丘洛其实也心慌气短,但是深知若他一旦露怯,骊戎军必定军败如山倒,运起神力喝道:“快些冲,冲出广场就好!”
此时一群黑衣人冲入广场,足有一两百人,正是苍梧派的帮众,立即与析枝军陷入激战,析枝军毕竟是经过训练的军人,自然不像南涛逃犯那般不堪一击,但苍梧帮众武功高强,析枝军虽然人数占多,却也无法获胜,一时难解难分,如此一缓,压过来的析枝军既少,丘洛与古尼便得以喘息。
这边吕见苍与陆西寅两人光是兵刃相交而生的气流便快要让秦知香站立不稳,两人神情均是聚精会神,不敢有丝毫怠慢,吕见苍再不使什么竹笛罡气的花招,他修长的手指轻按短笛的节点,竹笛蓦然伸长,变为长笛,细细一支却更与长枪相近,亦如竹管,而管身柔韧晃动,长驱而来的戳刺好似并无准头,却夹带风雷,陆西寅哪里敢接,只腾空而起,以绝妙轻功躲闪。
陆西寅虽身在西戎,却仍是穿着中原服饰,身在空中飘飘夭夭如同纸鸢,手中宝剑卷带寒气,与吕见苍兵刃一触即走,绝不肯落地将一招落实,吕见苍斗得一阵,耳朵微动,听得丘洛那边的声响,已知其意,这个毛小子明知斗自己不过,是以想要拖延时间,叫析枝军先将丘洛拿下,那么便大局已定,计策倒是定得不错!想毕吕见苍右手一兜,竟将竹笛收回,陆西寅一下狐疑不定,向下落下,哪知脚未点地,迎面已感到吕见苍排山倒海般的掌力。
陆西寅大惊,危机之中向后一跃,吕见苍的掌力何其雄浑,虽则陆西寅以绝高的天赋向后跃出减低掌力,仍被拍出好几仗远!秦知香吓得一声惊叫,见陆西寅咕噜噜滚出去好远,急跑着过去查看。吕见苍喉口一甜,也是一口血吐出来,这“浮竹掌”的惊人掌力便是连他身体好时都不常发出全力,此时他欲速胜,这也是无可奈何。
吕见苍眯眼看见秦知香一脸焦急地跑走,轻轻扶起陆西寅,陆西寅面色苍白,被她一扶起就直吐血,秦知香手忙脚乱地给他擦,吕见苍自嘲地一笑,好不容易站稳了,吐气几下调整呼吸,竹笛轻按又回复短笛,他在口中吹了两下,苍梧帮众突然之间,行动速度加倍,析枝军招架不住,节节败退。
古尼汗湿浃背,身上厚重铠甲压得他喘不过起来,他从小养尊处优,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受过这种苦累,只见满目的析枝军,俱都向自己杀来,往常只配呆在自己刑室中被自己折磨的卑贱之人,如今居然可能要将自己杀死!这叫他如何能够接受得了?!他气得双目通红,却无奈身体已经累得毫无力气,忽地脑中电光一闪,往怀中一掏,将四五包药粉全数撒了出去。
古尼的母亲来自善使毒的斟戈氏,而古尼自小在骊戎氏长大,虽不像正统斟戈氏的子弟那般善于下毒于无形,却也对这种致人死命的东西十分感兴趣,随身带着一些毒物,此时他方寸已乱,只想着将这群竟敢冒犯自己的可恨析枝军杀死,四五种毒粉全数撒出,他近旁不论是析枝军还是骊戎军的营长,全都哀呼倒地。
有人一吸入毒粉便即全身发绿,发出骇人心魄的叫喊,亦有粉末一触肌肤便将皮肉腐蚀见骨,偏偏搔痒难当,叫人将自己一张脸抓得血肉模糊,而骊戎首领丘洛不知吸入什么药粉,突地大喝大叫,原本已筋疲力尽的身体竟长出神力,脸上神色癫狂,舞动锡杖一仗就能将人击得脑浆迸裂,只是他竟不分敌我,见人便杀,古尼这才惊醒,抖着声音道:“父、父王大人,金石散……”
吕见苍在行刑台上尚在调匀呼吸,往场中一瞥,脸色微变,丘洛的情状与孤竹山一干人等要杀他时一模一样,俨然便是金石散毒发。他咬咬牙要往场中跃去,此时黑衣苍梧帮众已有好些杀入行刑台近旁,一个黑衣人忽地跳到行刑台之上,往吕见苍跑来,吕见苍微蹙眉头道:“到这里来做什么,快去保护……”
他话尚未说完,冰冷的长剑已经将要抵到他胸口,他武功何其之高,竟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步法微移,堪堪躲过这一剑,“呲”地一声,长剑擦胸而过,将他前襟挑破,一招之下吕见苍已经认出剑法。陆西寅伤势虽重,却尚有神智,轻轻道:“怎么来了个艮月派的人?”秦知香站起惊叫道:“杨师兄!”
杨奕世尚在人世,秦知香这一呼有些欢欣又有担忧,杨奕世将面上黑布一揭,露出年轻稚气的面容,一派坚毅神情,一言不发只往吕见苍攻击,吕见苍瞧秦知香一眼,自语道:“答应救你一命,倒是给自己找麻烦了,居然又混到苍梧帮众里来了。”杨奕世虽然武功不弱,但与吕见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秦知香紧张得拳头握紧。
吕见苍犯病之后行动虽不如往常迅捷,但他步法精妙,总能在轻易挪步中躲过杨奕世的攻击,杨奕世却不着急,今日到来便抱了玉石俱焚的心思,无论如何,师兄弟这个仇,必须要报,哪怕只能伤到吕见苍分毫而已。脑中回想师父受辱,几个师兄弟身首异处的情景,他双目含泪,攻得更猛。
吕见苍却耳听八方,情知丘洛那边不可再拖下去,这个少年武功虽低,却死缠烂打,心里杀机便起,拼着要卧病在床一个月,都须得将今日的危机先渡过去!吕见苍竹笛凑近唇边,一口罡气吹去,快如闪电,杨奕世微微一偏,躲过要害,罡气直直穿透了他的左肩!杨奕世翻倒在地,却不肯叫喊一声,半边袖子立时染红,仍挣扎着想起身。
吕见苍又一口鲜血吐出,几乎捂都捂不住,浓稠鲜红地沿着他秀逸的下巴落下几滴,杨奕世一手抓住了吕见苍沾染血迹的雪白长袍下摆,吕见苍气喘吁吁,见了他倒在地上仍要抓着自己,冷声道:“冥顽不灵!”短笛又再伸长,往他背脊刺落。
“噗”地一声,兵刃刺入衣物的声音,吕见苍缓缓转头,秦知香握着那把被陆西寅接续上的短剑,刺进了他的胸膛,她面色煞白,显然亦被自己吓到,与吕见苍视线一对上,就慌乱地坐倒在地,手中短剑亦掉落下来,接续之处断开,重又变为两截断剑。她惊魂未定,广场之上依旧杀声震天,尘土翻涌,行刑台上陆西寅、秦知香和杨奕世均或坐或躺,只有吕见苍直挺挺地站着。
半响,秦知香有些回神,拾起地上两截断剑,顿觉奇怪,自己明明刺中吕见苍,为何剑竟掉在地上,而且剑身全无血迹,莫非此剑当真太不锋利,竟伤不了人?适才她见杨奕世快要被杀,心急如焚,身边又无武器,情急之下只是胡乱从怀中掏出这把短剑,难道,当真伤不了吕见苍吗?可他又为何站着一动不动?
忽地,她听到一阵清朗的笑声,震惊地抬头,见吕见苍笑得前仰后合,不知究竟在笑什么,笑得她心中直发虚,不管是怎么回事,她确未伤到他分毫已是事实,只是为何,他的面色似乎看起来与之前全不相同?吕见苍面上黑紫之色尽去,竟泛着健康的红润,他被杨奕世切开的衣襟处,几片绿色宝石的碎片掉了下来,莫非她刚才刺中的,是这块宝石?
吕见苍这五年来,再无一日像今日这般开心,他真心地弯下身子,抚了抚秦知香的小脸,笑道:“秦小妹,真不知道,你倒有一把宝剑,早知如此,我早叫你帮我便是,何苦还留在这鬼地方受苦?”
吕见苍这随身佩戴的绿石,乃是生母竹妃精魂所系,骊戎排斥中原人,是以吕见苍自小在金陵学武,往往一年只见得竹妃一次,而父亲丘洛,他更可算得上素未谋面,他亦从未将父母放在心上,学成之后只身在中原闯荡。
当初吕见苍从中原败阵伤重,无奈逃往西戎,竹妃当是时自知病重,命不久矣,以救他一命为条件,要他辅佐丘洛成为白土大地霸主,并以秘术与他定下约定,惟有实现此诺言,吕见苍方可重获自由。此绿石乃吕见苍被竹妃所下之蛊的盛器,叫他离了它便会毒发身亡,而长日带着它,他却会中毒越来越深,一动内息抵御便气血翻滚痛苦非常。
而他常日喝的药,亦掺有毒药,才可缓解苦楚,吕见苍深恨之,曾用过多种方法破坏宝石,却毫无成效,哪知如今却被秦知香一柄锈剑轻易刺碎,岂不是世间奇遇?
秦知香如何能知这其中的缘由,只知自己刺了他一剑,竟莫名其妙叫他身体更好了,顿时面无人色,吕见苍淡淡一笑,身形晃动已经到了古尼的身边,古尼又惊又怕,正对发狂的丘洛束手无策,见他到来,结结巴巴道:“你……你……”他一句话还在嘴边,吕见苍衣袖微动,古尼的头颅已经飞上了半空,吕见苍冷冷道:“也算为我孤竹山的人报仇了。”
他倏忽来去,又已返回行刑台,秦知香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吕见苍武功竟比平日更要强上数倍,自己可当真是害苦了大家。吕见苍似是看穿她的心思,微微笑了笑,竹笛在口中吹动,苍梧帮众立时停下了动作。秦知香有些愕然,他要撤退了?这又是为何?
吕见苍见了她的表情有些好笑,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陆西寅,带几分沉吟道:“原来是天泓残剑的主人,秦小妹,我看你还是跟我好了。”秦知香只听懂后半句,立时冲口而出道:“才不要!”说完立即后怕,这魔头不会杀了她吧?吕见苍挑挑眉,也不强求,淡然一瞥仍在作战的骊戎军和发狂的“父王大人”,再无留恋,身形腾起,很快便已不见,远远传来声线道:“姓陆的小子,替我转告庄语,我们中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