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善水城那最富盛名的泽阳的行刑台上,同样落上了雪花,以洁白覆盖血迹,陆西寅从高楼望下,看到雪地中偶尔闪烁的金色花朵,回头向那蓝色锦织衣衫的年轻男子笑道:“乾越陛下,您瞧,星冠花是为您而开的,这片土地在欢迎您。”西戎析枝部落的首领乾越,穿着的白袍之上蜿蜒的蓝色刺绣,是析枝部落的图腾,他看了那些星冠花一眼,漠然道:“这种无稽的传说,你也相信?”
陆西寅笑呵呵地:“为什么不信?这是自古以来的传说,可不是我杜撰的,更何况,”他语带神秘地道:“就算是巧合,也得叫老百姓当成真的才行。”乾越牵了牵嘴角,好似对这种伎俩颇为不屑,心中暗想着,行军打仗靠的是实力,总也搞些歪门邪道,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只不过目前为止,这中原小子的计策,似乎都还进行顺利。
乾越目向北方道:“有罗氏的女眷们,都在北岸吗?”陆西寅又一副身上没有骨头似的摊在椅子上,似乎在认真研究地图,闻言抬头道:“啊?哦,可能吧,在南岸没找着。”乾越露出心急的神色道:“那还不赶紧到北岸去,我这就去!”陆西寅身形一闪就给拦住了:“您可答应我了,不能轻举妄动,如今南岸在我们掌握之中,北岸却没有什么兵力,更何况北岸的情形我们一无所知,”他说着笑道:“又没有北岸的巡逻士兵能再叫我们抓来带路的。”
乾越很是悻悻然,心知他说的没错,却仍是不甘:“那如何是好,本王答应青阳的事情难道要食言?”女人倔起来,可当真难应付,都已经跟她解释了几十遍,他根本没说要将她送到骊戎去,她就怎么都不肯承认是她自己弄错了,反正来来去去就是一句话:“我亲耳听到的!”真是不可理喻。
想到此处,乾越偷偷瞧了陆西寅一眼,当日这人带着青阳来到析枝部落的魏杨城,如同现在一样迎风而立,面上的笑容充满蛊惑的意味:“乾越陛下,您想不想代替骊戎氏,成为西芜善水城的主人?”他的语气与神情,仿佛来自森罗地府的使者,向你摊开这世上最耀眼的奇珍异宝,只需要你握住他的手,就可以得到一切,这邀请既美丽又诱惑,却有着叫人不寒而栗的危险气息。而青阳则二话不说,哭着对他又捶又打,非说有个什么好朋友被骊戎的人抓到善水城去了,一定要去救她不可,乾越大皱其眉,都还没跟她算私下逃走的帐!
陆西寅这个人,乾越自觉无法看透,年纪如此之轻,恐怕二十岁都没有,外表不过中原常见的浪荡公子哥儿模样,居然有能耐到了析枝族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老面前去侃侃而谈,还叫老人家们对他的计划大加赞赏,末了竟叮嘱乾越要多多采纳他的意见,而便是如此,陆西寅随身只有两个随从地来到析枝,临走时领着包括首领在内的六千析枝军队离开。
或许是中原人自小就读些兵书什么的吧,还是他们天生就懂得怎样叫他人信服,乾越觉得陆西寅此人脑子里弯弯钩钩尤其多,经历了几回,便对他有些信任佩服。而唯一叫乾越不解且不放心的只是,陆西寅究竟为何要帮助析枝打败骊戎,这两族的斗争,明明就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乾越可不信青阳对他说的:“陆公子只是想救出秦姑娘而已。”
这样说来,乾越还从来不知这传说中的“秦姑娘”到底是何种样子,他清了清嗓子道:“那我们究竟何时才能到北岸去?”陆西寅仰头看向雪过天霁的万里晴空,笑笑道:“这个不急……”话未说完,一个析枝士兵突地上楼而来,跪倒在地焦急道:“首领,我军第七小队早些时候被、被骊戎人擒住了!”
乾越吃了一惊,自从析枝军进入善水城,伤亡甚少,而一支小队足有百来人,怎地会突然被擒,站起道:“怎么回事?”那士兵眼含热泪道:“骊戎王军假意以一小队落单,诱我伏击的析枝军出战,随后人数突然增多,第七小队中了埋伏,为首的居然有骊戎首领,如今、如今他们已经全部被斩首,首级就挂在南城门之上!”乾越身子一晃,恨声道:“丘洛,好狠毒!”
那士兵呜呜哭泣:“首领一定要为他们报仇呀!”乾越提起宝剑道:“既然丘洛已经来了,擒贼擒王,把他杀了,就什么事都没了!”陆西寅再度出声道:“陛下,我一早便同您说过,骊戎王军骁勇善战,兵力又占上风,正面交战,我军毫无胜算,您若如此贸贸然露面,只会叫我们前功尽弃。”
乾越气愤道:“那要怎么办?析枝族民皆如本王手足,本王是绝不会让他们枉死的!”陆西寅微一沉吟,问道:“如今往西和往东两支部队情形如何?”那士兵道:“刚刚收到来报,西军在小别山脚下遇到骊戎王军,陷入苦战,已经听从陆公子吩咐,暂且退回城镇之中。东军一半渡过河去,尚无消息,剩下一半亦被王军狙击,也已躲藏起来。”
乾越大为惊异:“骊戎军怎地如此神速,早些时候他们的抵抗尚毫无章法,不过半日功夫,就已如此有条不紊,是丘洛那老家伙来到的关系吗?”陆西寅此时神情全没了浮荡之气,极为沉静地道:“陛下不必太过担心,这原是骊戎王军原本的实力,一开始只不过是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一时失序罢了,只是他们重整旗鼓确实迅速,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乾越喉头一哽,问道:“既然如此,那该当如何?”陆西寅沉思半响,终于说道:“既然骊戎行动迅速,我军也只得将计划提前,以快打快了。”乾越听了神色严肃,走下楼去。陆西寅低头看向桌上的善水城南岸地形图,这是逼迫被俘虏的南城门巡逻王军画下的,他默默握了下拳头,成败在此一举了。
善水城骊戎王军南岸总营长的宅邸前,丘洛的蛇皮皮靴在雪地上重重一铲,把一株星冠花踢飞了,他厌恶地看了一眼怯弱地躺在地上的花朵,又一脚踩了上去,粗声粗气道:“什么真王之花,无聊至极!”他身边那精瘦的国师默默无语,跟着丘洛走进宅邸。
丘洛心情大好,笑得声若洪钟,在厅中坐落道:“痛快、太痛快了,今日只砍了几十个人的头颅,还不够,看本王将他们全部六千人的头颅,都挂满善水城!看以后还有哪个部落敢跟我们骊戎作对!”十几个营的营长尽数随声附和,不断发出叫好声。丘洛转头道:“国师,今天你的计策献得好!咱们这就如法炮制,把那些想躲藏起来打突击的析枝族小人都引出来,尤其是乾越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子!本王一定要叫他凌迟而死!”
说到此处,丘洛眼里闪现嗜血的凶光,众营长听得欢欣鼓舞,士气高涨,国师鞠了一躬道:“首领,今日的计策,并非小人所想,而是另有其人。”丘洛哈哈笑道:“原来还另有高人,赶快引见。”国师笑了笑,往边上一让,吕见苍从里室行出,脸色仍是不好,穿着与王军铠甲同色的暗红披风,露出里面素色长袍的下摆,依旧画满竹叶。
丘洛笑容顿时收敛,语气平淡地道:“哦,苍梧我儿,怎么不好生在孤竹山养病,却到这里来了?”吕见苍微微一笑:“我与二弟,都愿祝父王大人一臂之力。”一听到古尼也来了,丘洛立即站起来道:“你二弟?人在哪里?”吕见苍道:“与父王大人一样,也杀了一支析枝小队,如今正在回来的路上。”
丘洛高声大笑:“不错不错,不愧是我的儿子。”他眼睛一转,却看到吕见苍身后,披着与他同色披风的秦知香,极是不悦道:“苍梧,你为何将女眷带入军中,这可不合军规!”吕见苍略一停顿,语气极其淡然地道:“父王大人明鉴,我孤竹山上下一百多人,日前忽然得了急病尽数去世,只留下我与这小妾室,我若不带着她,她可无处可去了。”
秦知香听他讲到“得了急病”之时,浑身打了个哆嗦,丘洛大奇道:“怎会有这样的事情?得了什么急病?不过苍梧你没事是最要紧的!”吕见苍缓声道:“是,还请父王大人格外开恩,容许我这小妾室留在此地,更何况我身体孱弱,并非军人,亦不算坏了军规。”丘洛今日心情正好,便也不多做计较了,挥挥手道:“行了,你们下去吧。”
秦知香沉默着跟在吕见苍身后,等离得大厅远了,才出声道:“事到如今,留着我已是无用,你何不放了我?”吕见苍回身眉毛微挑道:“哦?秦小妹何出此言呢?”秦知香紧张地吞吞口水道:“你当初留着我,不过是想抓青阳,如今都有人上门来打仗了,你还惦记着给你父王大人抓美女吗?”
吕见苍一愣,随即扑哧一下笑了出来道:“是谁告诉你,我抓有罗氏青阳,是给父王大人送美女?”秦知香一下语塞,低头嗫嚅道:“青、青阳自己说的……”吕见苍敛住笑意道:“秦小妹,别傻了,你可知道,如今你所说‘上门来打仗’的这个析枝族,是什么人?”秦知香眨巴着眼睛重复道:“是什么人?”
吕见苍叹口气道:“析枝族的首领乾越,便是有罗氏青阳的丈夫。”“啊?!”秦知香一下省起,难怪“析枝”这个名字好似在哪里听过似的,“那、那,析枝族到善水城来,是为了……?”吕见苍转头继续走:“这我可不知道了,是为了给有罗氏报仇?还是想来抢夺西戎霸权?又或者……”他看看她,“来救你?”
秦知香觉得这话实在莫名其妙,蹙眉道:“别扯上我,怎么可能跟我有关系。”吕见苍一笑:“秦小妹,不要妄自菲薄。”说话间,那精瘦国师两步赶上来道:“大王子。”吕见苍瞥他一眼道:“怎么了国师,又有何事?”国师躬身道:“请大王子不要生首领的气,如今抵御析枝乱军,还需仰仗大王子。”
吕见苍呵呵笑出声道:“我如何会生父王大人的气?国师多虑了。”国师略一停顿,拿不准吕见苍此话的真假,仍是恭敬地道:“诚如大王子所言,在小别山下确实堵到析枝一路军队,足有两千人,只是对方似乎也有防备,现今又躲藏了起来,还有北岸的析枝军一千人,已经全数擒获,接下去如何,还请大王子示下。”
秦知香听得惊异,吕见苍一路与自己同行,究竟是何时做了这许多事?吕见苍微微颔首道:“析枝军的打算如今被我打乱,我军已占据上风,我待要静观其变,这几天便由着父王大人和我那二弟闹几下吧,不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