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雪花有如棉絮由天空洒下,雪白无垠的天地间,只有一个人的背影,衣带被猛烈的寒风卷起,金陵的雪,有多少年没有看到了,眼前修长身影的男子,总是以背相对,声线在风雪中抑扬起伏,与少年时一样,他说道:“苍梧,你想去的地方在哪里?”
吕见苍从梦中醒来,神思尚有些模糊,往日他即便是发病昏迷,也绝不会做梦。他感到喉咙干渴欲裂,拖起沉重的身体坐起,却发现榻前空无一人,他喊了一声“蟠错”,无人应答,他只得自己下榻,在窗边倒了一杯水。原来做这个梦,并非毫无原因的,从窗口望去,西戎大地上白雪纷飞,今年的第一场雪。
西戎的雪与金陵的雪,一般无二,他禁不住披上外衣,往殿外走去,整个大殿空空荡荡,恍似这修竹宫一座空城似的,吕见苍走入庭院,脚下一层薄薄的积雪,随即惊奇的眼前一亮,在这洁白雪地中,竟有一两株淡黄色的花朵,他俯身摘下一朵。
白土土壤并不滋养花朵,是以在西戎花草树木甚为少见,能够开花的便只有这一种,被西戎的百姓称为“星冠花”的神奇花卉,而传说,惟有白土大地的真王到来,善水城才会开出星冠花,亦为此,骊戎首领丘洛为自己的二儿子古尼所修的宫殿便叫做“星冠宫”。吕见苍眉头一蹙,他身上的毒气叫手中花朵立即枯萎。
他昏迷了好几天么?怎地修竹宫一个人都没有,真王已经到善水城了?吕见苍正自迷惑,忽地远远听到打斗声和呼喝声,他立即循声而去。
秦知香实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明明回到修竹宫的第一天,一切都如同过去一般,翠佩和一群宫女又将她剥了个干净打扮一新,蟠错泪眼婆娑地给吕见苍喂药,为何两天之间,这些人竟会性情大变呢?
今日晨光熹微之时,翠佩就端着洗脸水进了秦知香的房间,秦知香正睡眼惺忪,迷糊着道:“翠佩姐姐,今日怎地特别早?”翠佩笑道:“今日王子身子大概会好了,姑娘要早点打扮去见他。”谁要去见他,秦知香暗自腹诽,被封的穴道过了两天也自行解开了,怕是吕见苍当时点穴时就已功力不纯,秦知香坐在铜镜之前让翠佩梳头。
身后翠佩笑着道:“秦姑娘的命真是好,我跟随王子多年,还没见过他对谁像对你这么上心……”他还是少对我上心些好,秦知香暗地里想,忽地头发被一把扯住,她顿觉奇怪,往日翠佩手劲可不会这么大,说道:“翠佩姐姐你轻些……”蓦地抬头,从铜镜中看到翠佩的倒影,面色十分狰狞,泛着奇怪的绿光,手中剪刀扬起,正要向她刺下来。
秦知香大骇,她毕竟有点武功根基,脑袋一偏,躲过一击,而头发却也被刮下一大截,翠佩手上一松,秦知香趁机在地上滚了开去,心有余悸地道:“翠、翠佩姐姐,你做什么?”翠佩面上神情如同石蜡做成一般,再不答话,只是舞着剪刀向她攻来。秦知香身无武器,转身就跑,寻思翠佩到底怎么了。
翠佩往日与自己一向和睦,为何突然向自己攻击?看她神情大是怪异,莫不是心神被人控制了?只是吕见苍尚躺在榻上,又是谁来控制翠佩呢?她一点拳脚功夫都不会,便是要打,也得弄到一把剑才行,怀中只有那把被陆西寅接续起来的生锈短剑,肯定是不济事的,她三步并作两步往房外逃去,迎面又是五六个婢女扑上来,神情与翠佩一般无二,行尸走肉似的,握着剪刀、菜刀之类的武器,见到她就乱砍。
好在秦知香身法毕竟比她们灵活一些,虽无法反击,但躲避逃跑尚能做到,忽然一个婢女大喊一声倒下,身体抽搐口吐白沫,喃喃地胡言乱语,秦知香顿觉似乎在哪见过这般情景,却一时想不起来。其他婢女似乎一愣,秦知香跑得更快。修竹宫足有五六十个婢女,逐渐越聚越多,全在追赶秦知香,秦知香急得五内俱焚,又不熟修竹宫的地形,只得胡乱奔逃,毫无方向。
秦知香刚刚起床,滴水未进,又疾奔这许久,已感体力不支,而这些婢女却一个个脚力极快,没半点疲倦,再奔一阵,秦知香脚上发软,只不过心里太过害怕,所以勉力支持,这里亭台楼阁兜兜转转好似都一模一样,终于跑到一处假山处,她被石子一绊,跌倒在地,几乎站不起来,身后脚步声已能听到,心里万念俱灰,哪知忽地有人将她一把拉起,拉进了假山之后。
眼前之人黑发玄衣,却是吕见苍那个侍从蟠错,他脸上三道血痕,身上也好几处血污,秦知香张嘴吃惊地看着他,他“嘘”了一声,声音十分虚弱道:“秦姑娘,不要说话。”秦知香赶忙捂住嘴巴,十几个婢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徘徊一阵,又复远去,蟠错喘口气道:“这假山后面能够藏人,我也是无意中发觉的。”
秦知香看着他这满身伤痕道:“这是……怎么了?”蟠错却不回答她,只说道:“我们快些去王子的寝宫,保护王子。”秦知香听他喘息声极重,似乎极其痛苦,关切道:“你的伤,要不要先治疗?”蟠错率先跃出假山,摇头道:“我的伤并不严重,只是我同宫中的人一样,都中了二王子的金石散。”
“金石散?”秦知香从未听过这个名字,问道:“那是什么?”蟠错拔足奔跑,秦知香只觉如今跟在这人身边大概会比一个人安全些,便连忙跟上,蟠错一边奔一边道:“是斟戈氏的秘药,服用之后使人上瘾,而犯瘾之时若不再度吸食,则会丧失神智,受使毒人的命令摆布。”秦知香心里一跳:“那、那翠佩她们,都是被二王子……”
蟠错点头道:“为了杀死王子,二王子居然使此毒计,实在无法无天,不过如今善水城南城门被析支族攻入,首领大人也自焦头烂额,没空理孤竹山的事,二王子可算趁火打劫。”“善水城被攻入?”秦知香只记得那日在小别山听说南涛监狱的犯人被放出来闹事,如今怎地又加进来个析支族?析支族又是啥?又像在哪里听过似的?
秦知香正想不明白,蟠错忽然痛苦地呻吟一声,拔出腰间弯刀往自己手臂上割了一刀,秦知香惊叫道:“你、你做什么?”蟠错痛得大汗淋漓,却笑笑道:“不碍事,若不如此,我也要被金石散控制,就没人保护王子了。”秦知香听了大为难过:“金石散,难道没有解药吗?”蟠错手上血流如注,说话都有些断续:“料来、是下在赐给修竹宫的进贡糕点里了,好在王子与秦姑娘你、你们没有吃下。”
秦知香见他浑身是伤,很是不忍道:“你家王子武功那么好,你不要太担心了。”蟠错摇头道:“王子仍在昏迷之中,苍梧帮众又在山下,若是被婢女们找到,便凶多吉少,适才我已将王子寝宫的侍卫全数杀死,想起秦姑娘你还身在危险中,才出来找你的。”言及“侍卫”之时,他似乎心有余悸,声音有些发颤。
秦知香一听到“全数杀死”四字,平白打了个抖,蟠错明明不过是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纤细少年,竟能这样硬起心肠,这些日子以来,她已见过太多血腥,莫非有一天,她也会变得如此麻木不仁?
有蟠错带路,转眼吕见苍的寝宫文竹殿在望,而远远秦知香所住丝竹殿以及其余修竹宫的婢女五六十人浩浩荡荡也已压到,蟠错立即拔出弯刀与她们斗在一起,众婢女虽被金石散的效用所制,不知疲倦,但毕竟是弱质女流,又无武功,转眼就被蟠错切中要害,死了好几个,只是余下众人全不晓害怕,仍争先恐后地涌上,蟠错双拳难敌四手,也被剪刀等物刺中好几下。
秦知香在旁瞧得焦急万分,却苦于无剑,也有十来人往她扑来,她只得捡起地上被蟠错所杀之人的菜刀,这菜刀形态与长剑相去甚远,但是秦知香的对手太弱,却也堪能抵敌,她一招龙吟剑的“龙腾虎跃”,一刀往眼前之人的脖子切到,这人面目扭曲,秦知香却依稀认得是与自己往素有过交谈的婢女,这招立即切不下去,硬生生收住,只在她袖子上划了个口子。
秦知香手下留情,这些婢女却不会,趁她犹豫,她们只攻得更急,顿时秦知香手臂背上接连中招,伤虽不重,却十分疼痛,蟠错声音焦急痛心,叫道:“秦姑娘,不可心软,她们已经不是你所认识之人!”言谈之间,蟠错又杀了二三十人,地上满是尸体,秦知香大是惊惧,血腥味熏得她直欲作呕。
蟠错已然浑身浴血,赶过来一刀将攻击秦知香的一个婢女杀死,说道:“秦姑娘,振作点!”秦知香双目含泪,终于菜刀挥出,割断了两个婢女的喉咙。一时之间,文竹殿门外极为安静,只有天空飘散的雪花无声落下,地上的尸体涌出的鲜血在洁白雪地上渗开,尚有十几个婢女还活着,却都因金石散的瘾症发作,痛苦地倒在地上缩成一团。惟有翠佩仍然站着,而脸色又绿又青,全无人色,神情恐怖地盯着他们二人。
蟠错心中一震,轻声道:“姐姐……”翠佩举起剪刀,箭步就冲了过来,蟠错弯刀一隔,心里难过已极:“姐姐,你我都是发誓要守护王子之人,如今你竟违背了誓言吗?”他出言只欲唤起翠佩的神智,她却如若无闻,只是不住进攻。
蟠错身上大小伤口不下二十处,行动已迟缓许多,翠佩攻势猛烈,蟠错只是一味防守,仍是不放弃劝说:“姐姐你忘了吗,你说王子回到西戎那一年,善水城的星冠花开了,你说他是真命之王,我们往后会生活在一个繁花似锦的国度,所有人安居乐业,没有人被逼着去偷窃、抢劫、杀人、****,不会,再有像我们父母那样的人……”
蟠错的眼角流下泪来:“姐姐你看,今天,星冠花居然又开了,是不是很好的预兆?”他自小便极为感激尊敬翠佩,即便能够杀死她,他的弯刀竟砍不下去,“呲”地一声,尖利的剪刀没入了蟠错的胸膛,蟠错一把抱住翠佩,她使力挣扎,竟然挣脱不开,蟠错轻声道:“姐姐,即便是你,我也不能,让你伤害王子。”言毕,他弯刀在翠佩颈上一划,她的鲜血即刻将他的脸庞全部染红。“我杀死那么多人,原该为他们偿命,姐姐,我们一起走吧。”
这接二连三的震撼让秦知香完全惊呆,怎地眨眼之间,就死了这么多人?她尚未回神,忽地蟠错大吼一声,脸上神情竟也浮现异状,与适才的翠佩一模一样,秦知香脑中转过念头:翠佩的死让蟠错失去自控,也金石散毒发了!因为太过害怕震惊,蟠错挥舞着弯刀砍来时,她的脚竟像被钉住似的一动都不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那沾满鲜血的刀刃砍落。
一瞬间眼前弥漫巨大的红幕,有人的鲜血喷涌而出,却不是她的,蟠错弯刀跌落,他身边,站着面目清冷的吕见苍,蟠错身子一晃,似乎恢复了神智,嘴边淌血道:“王子……”吕见苍木无表情地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蟠错带着血光笑道:“王子您没事了……太好了……”吕见苍沉默无言,感觉指间他生命的消逝,半饷,他的手已经完全垂下了,吕见苍才叹息般道:“对不起,蟠错。”
冷风夹带着雪花刮起吕见苍的衣袍,他面上的神情却比寒风更冷,蟠错静静躺在雪地上,好似感觉不到僵冷般面带微笑,他身下的血开出鲜红的花朵,比星冠花还要美丽。秦知香擦了擦眼泪,抬头看到大片的雪花降落在吕见苍的肩膀上,寥落孤寂如同茫茫大地上只有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