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十余日过去,秦知香的气色一天好似一天,也不必再那般羞耻地解衣换药了,陆西寅瞅着她点点头道:“不错,毕竟年纪轻,恢复起来很快。”秦知香虽对他品行个性仍有保留,不过并不减少她的感激之心,陆西寅打断她的道谢道:“虽说我已经尽力,但是伤口太大,肯定会有疤痕。”
秦知香隔着衣服抚了抚肩头道:“能够活命,都已是万幸,还管什么疤痕不疤痕。”陆西寅不经意地道:“等你嫁人了,就知道有区别。”秦知香不明所以,陆西寅咳了一下,将短剑递给她道:“这个给你。”
秦知香一看便知是秦易蓝交给她的那把断剑,青黑的颜色,剑鞘上依旧锈迹斑斑,她伸手将剑拔出,两截断剑竟用一层薄薄锡铁接上了,她迟疑道:“这是……”陆西寅解释道:“似是修补上了,但连工匠都不知此剑是什么材料,剑上那些斑点,看似锈迹,却去除不了,我猜想可能不是锈迹,而是故意做成这样,况且剑身也无法打亮,任何磨石都无法将它磨得锋利些,奇怪之极,不管怎样,也只能如此了,或许只有铸剑圣地罗明山才有人能够解答。”
剑上那“传世之荣”四字秦知香早已摸得滚瓜烂熟,将剑重新纳入怀中道:“太感谢了,陆公子。”陆西寅被她整天的感谢已经弄得无话可说,摆了摆手就出门去。不一会儿云瑞拿着晚饭进来,秦知香笑道:“我身体好多了,可以下楼去跟大家一起吃饭。”云瑞不耐烦道:“主人现在不在,青阳还在煎药,你下楼也是一个人吃。”
秦知香情知要云瑞伺候自己他心里不乐意,不过她一向善于跟对自己没有好感的人相处,毫不介怀道:“陆公子去哪里了?”云瑞瞥她一眼,哼声道:“我主人呢,是很风流的,这会子去不远处镇上找姑娘喝花酒去了,他往日在金陵,红颜知己更是多,你趁早死了心,别以为他救了你,就对他有什么念想哦。”
秦知香尚自不明白这“念想”为何,讷讷地道:“找姑娘?他有认识的人在这里哦。”云瑞见她不但脏兮兮,连脑子都不大灵光的样子,更加嫌弃,扔下饭菜转身道:“你慢慢吃……啊!”他突然停步道:“你说你是龙吟剑派的人呀!”秦知香端起米饭,莫名地点了点头,云瑞道:“哈,主人可当真救了你性命呢,听说善水城那边这几日,都在处决龙吟、济仁和艮月三派的人。”
“咣当”一声,秦知香手中的瓷碗掉在了地上,云瑞气急道:“你干嘛啦!!这碗是主人喜欢的耶!”秦知香此时还管什么瓷碗,焦急万分道:“你说什么,哪里在处决龙吟剑派的人?!”云瑞被她脸色有点吓到了,老老实实道:“善水城啊,就是,西戎这边最大的城市,也是骊戎氏首领的都城。”
“快些带我去!!”秦知香几乎是一跃而起,云瑞被她吓了一跳,跑开道:“我才不带你去,我在这里跟主人在一起的!”蹬蹬噔就下楼而去。几日来秦知香虽也担忧不知自己被救走后其他人如何,却因为伤重无力打探,陆西寅又绝口不提,如今知晓这个消息,她哪里还吃得下饭,将碗筷放下就去将外衣棉服穿好了,伤口已无大碍,她长发一束,下楼从窗口看到厨房里云瑞和符瑞在吃晚饭,这些天她还是第一次下楼来,见这附近还有好几幢相似的房子,她转了一圈,找到了个马厩。
她有些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她这样子,算是偷马吧?而且她骑术不佳,信心缺缺,对着这高头大马有些望而生畏,然而一想起张胜义杨奕世等人,仍是当机立断,将一匹马的缰绳解下,她猜想如今自己应已身在关外,但是善水城在哪里,她可一点都不知道,沿路问人,应当不难吧?
正思量间,忽然被人一把抓住胳膊,她吓了一大跳,转头看到居然是青阳,一脸疑惑地问道:“秦姑娘,你在做什么?”秦知香放下心来,正色道:“我要去善水城,我的朋友被那个吕见苍抓了。”青阳瞪大眼睛道:“咦?!善水城!那我也去!”秦知香吃惊道:“不行!那些人都在抓你,你不能露面!”
青阳委屈地低头道:“可是……我的亲人也在那里呀,我原本就想去那里救她们,陆公子也一直不让我去……而且,”青阳泪目抬头道:“你知道善水城怎么去吗?我可以带路。”秦知香其实心里也没有底,有个人做伴,至少可以壮壮胆,但仍担忧道:“可是,万一你被认出来怎么办?你的脸……”她指指她的发色和肤色。
“没关系!嘻嘻,你瞧这是什么?”青阳手上拿着一张人皮面具,秦知香惊讶道:“陆公子的面具?!”青阳笑得顽皮得意道:“哈哈,没错,陆公子的面具,方才云瑞给我玩,被我拿出来了。我戴上,这张惹人注目的脸,就不见啦!不会被认出来的!”她果然戴上,变成了一个老奶奶的模样,再用帽子盖住脑袋:“这样,头发也看不出来了。”
秦知香有些拿不定主意:“这……”青阳推着她道:“好啦,快些上马了,我瞧你连马都不大会骑,让我来,你坐在我后面!”秦知香尚未同意,却这样半推半就地上了马,青阳骑术甚佳,马匹立即驰了出去。她忽然想起,陆西寅回来发觉她俩都不见了,不知道会怎么想,眼前浮现他那放荡不羁的模样,摇了摇头,担心他做什么。
白土大地的广袤平原上,城市不少,却以西芜善水城为最大,这里往来通商极其繁华,亦是中原与西戎货物交易的中心,城中充斥各色人等,说图墨话中原话都可畅通无阻,城市极大,分为六十四个区域,但入城却不需什么通关谍文,这亦是为了通商自由,而因人流复杂引出的安全问题,则由骊戎的驻城部队全权解决。
城中任何地方,只需骊戎王军小队一经过,众人尽皆侧目,不敢出声半句,原本繁华闹市都能瞬间安静,等到他们巡逻而过,才又重新开始喧闹,秦知香装作在店里选购布料,随口向老板娘打听:“那些士兵,是做什么的,你们这么害怕?”老板娘十分热情,悄声道:“他们是首领的王军,守护善水城的,只是他们有时脾气不好,所以大家不敢吵他们。”
秦知香想起青阳说骊戎氏的首领残忍嗜杀,她可不敢将这话问出口,搭讪着道:“啊,对了,听说,这几日,善水城里在处决中原人?”那老板娘闻言有些语塞,再度压低声音道:“那些人啊,王军说他们是中原来的奸细,哎,谁知道呢,这些年,王军平白杀掉的人还少么,我们也不敢说什么,你想去看热闹么?我看算了,杀头有什么好看的。”
秦知香心中悲伤,抖声道:“处、处决在什么地方?这些天已经杀了多少人了?”那老板娘一回忆:“有十几二十个了,也真叫奇怪,不一下杀光,偏偏要一天一天地慢慢处刑,好折磨人,每天都要见血,真是不吉利。”秦知香咬着唇,想着莫非就是为了引她过去?问道:“在哪里处刑?”“泽阳区喽,那个刑场据说是天地间阳气最盛之地,是以不会被犯人的阴魂所缠绕,你若是要看,就明日去吧,午时三刻。”
当下秦知香和青阳在泽阳的客栈住下,好在青阳还带了几两银子,否则二人便得露宿街头了。晚间秦知香跟青阳商量:“明日我要去刑场一看,你留在客栈等我,不要随便乱跑,骊戎人要抓的是你,你千万不能露面!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找寻你母亲和姐姐。”青阳忧愁万分地点点头,这善水城这么大,也不知母亲和姐姐被嫁给谁家了,“我猜想她们应当是被送去那些所谓的‘王军’家里了,你不要担忧,明日我们去找找。”
泽阳自古以来被誉为阳气最盛,本该是王气聚集、帝皇之地,而十分讽刺的是,每一次这白土大地之上霸权交替,前一任的霸主亦都是被推向这里,走向人生的终结点的。失去民心的一代帝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砍下头颅,并向天地万民展示一个新时代的到来。行刑台上血痕斑驳,血光之色积重难返。
刚刚午时一刻,处刑台广场上已经人头攒动,秦知香身量小,需得跳起来才看得到处刑台,她十分焦心,不知今日被处决的却是何人,而张胜义他们,如今又被关在何处。处刑时辰临近,人群挤成一团,大多是些别处来的成年男人,身边一个精瘦汉子看到她粗声粗气道:“你一个小女孩子,来这里看什么杀头的热闹?”
秦知香不愿引人注目,低头默默无语,等了许久,总算台上走上来几个人,一人蓬头垢面被五花大绑跪在台上,秦知香却不认得,正猜想是否济仁帮的弟子,忽然后面伸出一手,将她的嘴捂住了,她吓得手舞足蹈地挣扎,那人另一手却紧紧箍住她,在她耳边道:“不要乱叫!”她认出了声音,身子一僵。
那人立即拉了她的手往人少处行去,秦知香见他锈红色的一身甲衣,竟似这骊戎王军的服饰,十分迟疑地开口道:“杨、杨师兄……?”杨奕世脸色发青,完全不见往日的飞扬神采,回头神色严肃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秦知香觉得这问题不需回答,不是显而易见么,犹豫着指向不远处的处刑台道:“我、我的师兄弟什么时候会……”
杨奕世一时愤怒,随即泄气道:“那是吕见苍要引你来的诱饵,你聪明一点都不会上当。”秦知香当真觉得自己做错事一般,嗫嚅道:“可是可是……”杨奕世叹了口气道:“我师父在吕见苍手上,我不得不帮他做事,他要我们几个认得你的艮月派师兄弟,今日在这广场上候着你呢,赶紧逃吧。”
秦知香瞪大眼睛道:“他、他怎知我到了这里?”杨奕世道:“这里是他的地盘,他在这善水城中,眼线密布,看似城门随意进出,其实只要他愿意,便是飞入一只苍蝇他都能知晓。”秦知香脸色大变道:“那那那……他岂不是知道了,跟我一起来的人?”昨晚在客栈,青阳还曾除下面具……杨奕世并不明白她所说的是谁,点头道:“他肯定已经知道了……”秦知香转头就往客栈里跑:“谢谢你杨师兄,我们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