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香转头看去,晨曦之中眼前站着一个人,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年轻俊朗,她从未见过,却不知为何觉得那声线十分熟悉,更有他那对眼睛,晓光中微微闪动,似曾相识,而他嘴角挂着几许玩世不恭的笑意,虽说是清晨,他该是从睡中起身,长发未梳,外衣不着,但他的中衣敞着领口,秦知香还是暗怪这人怎地这般不修边幅,眼睛不知该往哪里看。
“你、你……”秦知香正说不出话来,那人却打了个哈欠,困意重重道:“大清早的,扰人清梦,云瑞你俩在吵什么?”云瑞和符瑞两人立即相互指责,云瑞道:“我起来给主人和秦姑娘、青阳姑娘做早饭啊,符瑞非要与我打闹。”符瑞道:“才不是,云瑞看主人的面具在睡觉时摘下,所以戴着玩,学您呢!我气不过才叫他拿下来。”
秦知香听此对话,大为心惊,虽然适才奇妙的熟悉感已让她心生怀疑,然而果真如此,却叫人难以置信,她结巴道:“你、你……是老前辈?!”见她伸出来的手指头都是颤抖的,那年轻人很不在意地掏掏耳朵道:“哎哟,看来露陷了。”秦知香气结无语,隔了一下才道:“你你,明明很年轻,干嘛假扮老前辈骗我?!”
那年轻人脸上写满无辜道:“我何曾扮成老前辈骗你了?是你一见了我就老前辈老前辈喊个不停,可叫我怎么办?”秦知香一时语塞,随即道:“那你戴着那种面具,我当然以为你是老前辈了。”那年轻人似是极度无奈地摇摇头道:“明眼人一看便知是面具了,小孩子太没眼力劲,更何况,我这身形,像老人家吗?”
那练武之人,身形本来就显得健硕,她又怎会知道这么多?秦知香觉得自己叫了那么多句“老前辈”,实在吃亏,但又寻不到错处,瞪着他道:“你一定是骗我的,老前辈和蔼可亲,可不是你这个性子。”那年轻人被“和蔼可亲”四字逗得大笑,秦知香被他笑得面红耳赤,却无计可施。
那年轻人擦着笑出的眼泪道:“那你叫我叫得那么恭敬,我也总需装个样子嘛,如今见识到我的本性,太失望了?”秦知香见他言辞轻浮,原先对老前辈的尊敬之情顿时烟消云散,冲口道:“好端端的,做什么戴着面具骗人?!”
那年轻人嘿嘿笑道:“我的模样长得太讨人喜欢,怕招惹上太多小姑娘嘛。”油腔滑调地颇有调笑之意,秦知香不想再跟他多言,转身道:“多谢相救,我走了!”她原本光脚出来,此时已有些冻僵了,乍然一动,便一个趔趄,那年轻人往前一步,轻松将她抱了起来。
秦知香窘得言语不能,结结巴巴道:“你你你……”那年轻人神色轻松道:“这么冷的天光脚走动,你也算是胆子大的,不怕冻坏了。别老‘你你你’了,我叫陆西寅。”秦知香窘迫难当地看到他胸口敞出一片,还离自己脸颊极近,她虽尚不明男女之别,但仍觉得这样十分不好,忽然想起母亲在世时曾跟她说过,有种男子最喜随意亲近陌生姑娘,举止浮浪,若是遇见要离远一些,这些人有个名字便叫做“登徒子”。
秦知香瞪着陆西寅看,心里想着母亲关于“登徒子”的描述,越看越觉得近似。两步走到房内,陆西寅将她放在床上,便伸手扯她衣服,“你你你,做什么?!”秦知香一嚷,青阳立马醒了,揉着眼睛站过来道:“啊,秦姑娘醒了,陆公子你起来啦?”陆西寅转头用图墨话对青阳道:“给她把衣服解开。”
秦知香震惊万分地看着青阳,青阳笑呵呵地道:“姑娘不要紧张,肩膀要换药了。”说着来解她的衣服,秦知香顿时五雷轰顶,颤抖着道:“肩、肩膀换药……不、不是青阳帮我换的?”青阳有些不好意思道:“原来是该这样,可惜我笨手笨脚,陆公子看不过去,便帮我做了。”秦知香太过吃惊一时没法接受,即是说她昏迷时,已经在此人面前袒胸露背,换药换过好几次了?
陆西寅丝毫未觉有任何不妥,说道:“干嘛瞪着眼睛慢腾腾的,又不是叫你脱光,怕什么。”这下秦知香确定了,陆西寅这人,绝对绝对就是“登徒子”!哪有男子叫姑娘脱衣服能够如此自然无谓,她心中落差难以平复,实在无法将往日心中尊敬的老前辈与眼前这个轻慢浪荡的年轻人合为一人。
秦知香默默无言地任青阳将她中衣解下,仅着肚兜,陆西寅动作十分熟练,两三下便将纱布解开,细看她伤口,原本晶莹细致的肌肤中豁然开了一个洞,血肉模糊,血止之后乌黑发紫,秦知香待要转头去瞧,陆西寅的手掌覆上她的眼睛道:“你不要看。”他掌心微有温度,抚在眼上有熨帖之感,秦知香也不知为何,心里便相信了他。
陆西寅手中不停,见自己拿开手掌她仍乖乖闭着眼睛,轻笑道:“若是痛,便跟我说,不要睡着了才肯流眼泪。”秦知香不明白他何出此言,但却心中震动。“行了,穿回衣服吧。”陆西寅在脸盆中洗了洗手,秦知香闻到清新药草的气味,有些别扭地道:“多谢陆公子。”青阳一脸内疚道:“对不住,秦姑娘,都是因为我……”
秦知香摇摇头,她自觉若是那天晚上没有遇到青阳,龙吟剑派一样会被吕见苍擒住,其实面对吕见苍的剑,秦知香并非不害怕,而是当时感到众叛亲离,太过伤心是以无话可说罢了,这样说来,受了这个伤,也并不是因为青阳。
只是她仍旧好奇,问道:“青阳姐姐你究竟是何人?为何那个苍梧派,来了那么多人找你?”青阳有些迟疑地看了陆西寅一眼,陆西寅整个人陷在椅子上正玩瓷瓶里摆着的小花,完全没个正形,青阳收回目光,像下了决心一般道:“其实,我上次并没有跟秦姑娘说出全部的事情。”
陆西寅虽然心有旁骛的模样,其实耳朵却已竖起来,青阳继续道:“我上次跟秦姑娘说,我是个孤儿,其实,一年前,我还有家人的,我们是西戎东南边一个很小的部落叫有罗氏的族民。”“有罗氏……”陆西寅喃喃重复,青阳咬咬唇,神色艰难地说下去:“若是、若是秦姑娘生活在西戎,便一定听说过,有罗氏族民人数稀少,男子都身强体壮,而女子……传说有罗氏的女子,发色眼珠色均极浅,有倾国倾城之貌,而生下的孩子,则天赋异禀,是天生的战士。”
青阳两眼微红:“虽然父亲、哥哥还有姐姐的丈夫,确实都天生神力,但是我们从来安分守己,从不与外人争夺什么,然、然而……”秦知香似乎预感到什么,不自禁道:“然而怎样?”青阳擦擦眼睛,哽咽道:“西戎部落中最强盛的是骊戎氏,如今骊戎的首领,嗜血残忍,喜好战争,他决心要君临其他部落,一统白土大陆,也不知怎地,他十分在意那个传说,所以、所以就……”
秦知香拍着她的背安慰她,青阳换了一口气才继续道:“一年之前,那天便跟往日没有任何分别,却突然有几百人冲进了村子,全是中原人的模样,我族民都是强壮战士,竟一点都打不过他们,转眼便尸横遍野,我后来才知,他们是会‘武功’,我们可一点都不懂这些,那带头的病弱青年瞧着斯斯文文,却好生可怖……”她终于大哭起来,断续道:“我的哥哥、父亲还有姐姐的丈夫……总之,所有、所有男人,全都被杀光了……”
秦知香将她抱住,心中十分愤怒,天下间竟有这般毒蝎心肠之人,青阳痛哭道:“若、若说害怕有罗氏的族人强力,那便将我们杀光就是,却偏偏,只将男人杀死,将女人全部抓走,要将她们留在骊戎氏里,为骊戎氏生下能征善战的孩子,我的姐姐还有妈妈,全部都被抓走了……”
秦知香感同身受,想起吕见苍在艮月派时的所为,这原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含泪道:“你怎么逃出来的?”青阳梗着道:“我、我那日贪玩,并不在村子里,一、一回村子,便看到他们到处抓人杀人,我吓得晕在草丛里,醒来后村里已经没有活人了……我、我孤身一人,想到善水城去救她们,又没有钱又害怕面孔被人认出来,流浪时被人贩子抓到要卖去中原,还险些被坏人……那时便有个人救了我,”她稍微平静了一些,“剩下的我跟秦姑娘讲过了,救我之人是析支部落的首领,乾越陛下,原本我……”
她似是心痛不愿谈起此人,转了话头道:“但我的模样还是被人瞧见,告诉了骊戎的首领,他便向乾越陛下要人,我偷听到陛下和臣子商量决定要将我送去骊戎,我便逃了出来。”
秦知香听完事情,只觉得难以理解:“那骊戎的首领,根本不可理喻,已经灭了一族之人,居然连一个逃跑的都一定要抓回来,岂止是穷凶极恶能够形容!”青阳声音极低地道:“我偷听到是、是他见过我……一定要抓我做他的妻子……”秦知香怒极无语了:“听上去应该很老了,居、居然……”她看了看陆西寅,想着那样的老头是否也叫做“登徒子”。
故事听完,陆西寅上前笑道:“两位说得也累了,此时时辰还早,再睡一会儿,我去叫云瑞两个快些做早饭。”秦知香见他一脸无动于衷,不禁不以为然。青阳性子豁达,擦干眼泪便不想那么多了,说道:“对,秦姑娘伤得重,好好休息,我在这里候着。”陆西寅自顾转身,忽然省起道:“对了,秦姑娘,你随身那把短剑,还有用处吗?”
秦知香一向将断剑放在怀中,此时明显已不在身边,立即惊起道:“有用、当然有用!是我家传之物!”陆西寅点点头道“既是重要之物,我想个法子将剑修补一下。”
陆西寅踱步出屋,往楼下而去,云瑞和符瑞两个在厨房里又不知在争辩些什么,他似是自语道:“我便知不该将你两人一起带出来。”云瑞与符瑞立即站好,符瑞抢先道:“主人说的是,往后只需带我一人就好。”云瑞急道:“这是为何?我做饭比符瑞好吃呀!”陆西寅挥了挥手道:“行了,我犯困,你们一吵我会头疼。”
他们虽一向跟主人嘻嘻哈哈惯了,但也不敢吵得他头疼,双双专心烧火做饭。两人俱都跟随陆西寅多年,能够察言观色,暗自手肘推来推去地用力,结果云瑞输了,只得一脸不情愿地道:“主人,是否有心事?”陆西寅拿起桌上一个苹果咬了一口道:“吕见苍在关内活动的目的,已经知晓了,似乎跟长虹剑派没有关系。”符瑞吃惊道:“没关系?!啊,盟主是白操心了。”
云瑞喜道:“既然没关系,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符瑞推他道:“怎么回去?还有剑谱的事情呢!”陆西寅沉默了一下,趴在桌上有气无力道:“确实没必要管那档子事,方才光是部落的名字听得我都头晕,麻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