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香自小到大身体都很好,她幼时自觉应该照顾母亲,不该给母亲添麻烦,于意志中便是连生病都不敢的,而如这般高热陷于晕迷状态,记忆中亦只有五岁时出荨麻疹那一次,这感觉,就如同那次被苏朝云割破衣服、从龙吟剑派中逃出,掉到湖水中的感觉一般,身体极重极重地往下沉,眼睛无法睁开,只有无边的黑暗,耳边轰鸣的水声,喘不过气来。
随之而来的剧烈的头痛,稍微一动头壳便像要炸开一样,晕迷中意识微弱,一颗眼泪便静悄悄地滑下来,这眼泪,在师门内被排挤时没有落下,被吕见苍一剑穿肩时没有落下,所有人喊着“杀了她”时没有落下,只在睡梦中,旁人不知晓的时候,才肯离开眼眶,无声无息地落入枕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隐约有谁的哭声,额上的虚汗被人拭去,冰冰凉凉地非常舒服,她努力睁开眼,朦胧模糊中一张美丽少女的脸庞,一双美目哭得肿成桃子般,见她醒来,欢声叫些什么,还握住她的手说个不停,半饷秦知香才缓过劲来,这少女,分明就是那图墨女子青阳。
青阳欢快地打了水给秦知香洗脸,秦知香尚自难以置信自己居然没死,脑子清醒了一些,一动肩膀就痛得她全身冒汗,胃里一阵翻腾,呕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青阳一脸惊慌,手忙脚乱地给她顺气。秦知香喘了半天,想起青阳说的是图墨人的话,难怪她一时不适应,一点都听不懂呢,虚弱地用图墨话对青阳道:“别担心,没事的。”
青阳含泪道:“你不要乱动了,不然伤口又要裂开。”一番折腾,秦知香已经精疲力竭,斜靠在床上打量房间,室内的摆设十分简陋,她的床和一副桌椅被帷幕隔开,小小的竹窗外有阳光投进来,散了一地光晕,秦知香出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青阳端来了一碗玉米粥,答道:“下午了,啊,不对,秦姑娘你晕迷了两天了,应该是第三天下午。”图墨人用的历法与中原不同,是以青阳说不出是什么时辰。
秦知香有些茫然地道:“第三天了……”青阳坐在床沿笑道:“你醒了就好了,陆公子说,你可以吃点煮稀的粗粮,这么久没吃东西,该饿坏了,来。”秦知香也确实饥肠辘辘,撑着喝了几口稀粥,但是伤口太过不适,实在难以下咽,只喝了半碗,躺下又迷迷糊糊地昏睡,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肩膀的伤口处绷带缠得非常紧,有浓重药气,比刚才醒来时更浓了,应是她昏睡时又换过了,她艰难坐起,睡了这么久,乍一起来简直头昏眼花,室内点着一盏孤灯,青阳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秦知香不禁感激,便想起什么都还没问,青阳不懂武功,那么是谁救了她?
秦知香看青阳睡得很熟,不愿出声叫醒她,室外隐隐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咬咬牙,披上床边的棉袄,光着脚走下床来,她膝盖上的擦伤也包扎得严严实实,走路并无障碍,只是没有力气,脚步有些虚浮。
推门向外,全然没有想到,竟是一排栏杆,高楼之上,视野极为开阔,不同于她所生活过的丽岙与木灵村的崇山峻岭,她从未见过如此广阔无垠的平地,天色尚且不亮,只有极远处的层云已经染上了朝霞的色彩,东升之日犹自躲在地平线之下,天地仍在沉睡,原来现在才刚刚清晨。
“秦姑娘,你起来做什么?伤这么重,小心没命!”秦知香一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苍老面孔,似是意料之中,真的是老前辈救了她,她感动地唤了一声:“老前辈!”老前辈却一愣,站在他身边的一个男子道:“什么老前辈?”秦知香见这少年是没见过的,迟疑问道:“老前辈,这位是……?”
老前辈咳了一声道:“啊,这是符瑞,也是我的下人。”那符瑞闻言双目一瞪,就来揪这老前辈的脸皮:“胡说八道什么!!谁是你下人!!”老前辈哇哇大叫起来:“你别揪你别揪!!你你,不了解事情,不要乱揪,你配合我一点不行吗??”秦知香听这老前辈的声线,与过去不同,大为疑惑道:“老、老前辈?你是老前辈吗?”
话音刚落,哗啦一声,老前辈的脸皮居然被符瑞扯了下来,露出年轻的脸孔,秦知香吃惊地张大嘴道:“你你你……是老前辈身边的……”符瑞没好气道:“他叫云瑞,才十七岁,怎么是老前辈?”秦知香愣愣地盯着被符瑞抓在手中的那张脸皮,似有所悟道:“这……这是一张人皮面具,那、那真的老前辈……”
云瑞将面具拿来戴着玩,哪知这下被秦知香拆穿,还不知要被主人怎么训斥,只得来个缓兵之计,难得语气温柔道:“秦、秦姑娘,你身体还不好,赶紧回去休息吧……”秦知香那怀疑的眼睛却盯住他,丝毫不肯相让,也不挪动步伐,云瑞心里暗自叫苦。
忽然秦知香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道:“大冷天的,站在这里吹风做什么,快点进房里去。”
中原土地自这西门关而止,关内丽岙、横河渡、丁岙一带群山连绵,山明水秀,而出关之后,山势渐稀,取而代之的是广袤无垠的白土大地,只有鲜少的几座小山,虽称之为山,植被却无法茂密,白土其质肥沃,盛产谷物等农作物,却不知为何不滋养花草,是以关外自然风光与关内天差地别,孤竹山则是这片地域中稀少的山脉之一。西方大陆上最强盛的部落骊戎氏首领为已故妻子、由中原来的竹妃所建的庞大宫邸,就在此山之上。
宫闱森森中,吕见苍已经咯血好几天,他每次犯病,修竹宫内都会惴惴不安,笼罩一片吕见苍随时会去世的阴影,榻上他又将药汁推了出去,气若游丝地道:“拿开些,蟠错,闻到气味我更加不好受。”那叫蟠错的少年黑长直发及腰,头上戴着银亮的额箍,神情却焦急不已:“王子,不喝药,怎么会好?”
吕见苍好似听到好笑的事情,嗤笑道:“怎么,原来我的身体,还会好么?”蟠错一下哽住,几乎要流泪似的,低低道:“不要这样讲话,王子……”吕见苍看他一阵,随即将药汁端过全都喝了下去:“我喝了它,是为了叫你安心,这样好不?我不过与人动武牵动内息罢了,喝了药我的身体不会好,不喝药,我也死不了,过几天我便能下床行走,又有何区别?”
蟠错却大为欣喜,破泣为笑道:“王子精神好了,宫里大家才有心情做事。”吕见苍听了没什么反应,却问起道:“我一并带回来的那些人,怎么样了?”蟠错将空碗递给婢女,转头道:“都好好地呆在牢里呢,王子,您不是去抓那有罗氏唯一跑走的女孩子了么?怎地带了这么大一帮中原人回来呢?”
吕见苍慵懒地卧在榻上,以手支颐,另一手把玩发丝道:“因为我抓不着那小丫头了,只能抓了这么多人来充数,我要是这么答,你说我那父王大人会怎么说?”他语气有些嘲弄,蟠错却吓得不轻:“怎么会呢,自从王子回到骊戎,每次做事都不曾让首领失望,王子要抓一个人,也肯定会抓到的!”吕见苍听他语气天真,神情真诚,淡然道:“我说笑罢了,这些人留着,是抓住有罗氏那小丫头的诱饵。”
蟠错长出一口气,拍手笑道:“我就知如此,哪像宫中传言那般……”他忽然打住,似是自责说漏了嘴,吕见苍也不追问,只是冷漠地看着他,蟠错撑不住了,吞吞吐吐道:“大家都说,王子您抓了之前在中原结的仇家,是报仇去了。”吕见苍似乎甚觉好笑,一下笑起来又连连咳嗽,蟠错急忙跪下认错,半饷吕见苍这口气才顺遂了,笑道:“我在中原的仇家,若是这般窝囊,那我早将他们灭门了。”
蟠错言语间全是崇敬:“我便知王子的本事,我只需跟随王子左右,一定会建成一个很好的国家的,我跟我姐姐,还有修竹宫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王子会实现我们的梦想!”吕见苍顿住,随即不自然地一笑:“那是你们这样想,我恐怕母后大人,有另外的想法。”蟠错闻言有些心虚,语气不似之前那样欢欣道:“蛇、蛇妃大人她,也不是待王子不好……”
吕见苍不在意地道:“我过几天,身体好些,去小别山上看看她吧。”蟠错暗暗心伤,虽说吕见苍时常犯病,但每次缠绵病榻,都是为了首领做事,而后不论是首领也好,蛇妃也好,都不曾来探过他一次,实在是太过不近人情。吕见苍看蟠错一眼,便已知他心中所想,心内冷笑,披衣而起道:“我似乎觉得好些了,扶我走走。”
蟠错急忙恭敬地搀住,为吕见苍整理衣衫,并将一块莹绿的宝石,小心翼翼地戴在吕见苍颈上,他知这宝石乃已故竹妃所赠,亦是王子生母唯一留下之物,王子从不离身,妥善将它戴在中衣之内,再套上貂绒外衣,才扶着吕见苍出门。
哪知吕见苍出门未走几步,却向牢房行去,蟠错劝道:“王子,牢房霉味重,您身体虚弱,改日再去吧。”吕见苍不以为意道:“无碍,我病了几日,还未见过他们呢。”他原本嘴唇浮现黑气,几日病下来变成泛白,反较平日气色正常许多。地牢黑暗逼仄,守卫见了吕见苍二人,全都站得笔挺,候在一边。
济仁、龙吟、艮月三派弟子足有四五十人,全数关在这地下牢房之中,人人均披头散发萎靡不振,吕见苍远远扫一眼却并不露面,只问守卫道:“这些人,关在此处几日,是否有与外人通信之迹?”守卫头头慌忙回到:“并没有,每日不过吃喝拉撒,一开头还吵吵嚷嚷,后来将几个带头的打了几顿,都老实了。”
吕见苍微皱眉头,虽说留着这些人做饵,但若是鱼儿不上钩,或者对饵没有兴趣,那可难办了,他拂了拂袖,转身出牢房道:“往西芜善水城发个告示,就说抓到好些中原来的奸细,每日午时三刻处决一人,就在善水城那自古以来的极阳之地,泽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