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的金陵依旧沉静又喧哗,只是近日来的金陵城中,好似多了许多异族人士,街头巷尾,走一段就会碰到。不仅有经商的、卖艺的,连城中最大的妓所都挂出了异族姑娘的招牌,更有居无定所的流浪舞娘们,舞姿之妙,被金陵城中之人津津乐道,人人以一睹她们的风采为荣。
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抑或者,这样的寒冷,也许是要下雪了,凤笑阳无意识地把握着手中那块未经雕琢的羊脂白玉,这些日子他似乎养成了这个习惯。身后有人走动的脚步声,却是赵绪,他悄声道:“家主,周掌门到了。”
凤笑阳默然点头,转身快步行道:“吕先生呢?”赵绪有些惶恐道:“跟六小姐下棋呢。”凤笑阳旋即穿廊过堂,转去南边的“平林新月”。大厅中烧着小炉火,暖意融融,凤辛彦趴在小几旁,曙红的长摆曳在榻上,皱着细眉做苦思冥想状,手里攥着的黑子像是急得恨不得吞下去,终于挫败地道:“大叔,你别这么咄咄逼人好吗?”
吕见苍银发垂顺,白衣上泼墨画的依然是苍竹挺拔,他淡淡抿了口茶道:“已经让了你五子了。”凤辛彦磨磨牙,抖着手掌,那棋子要落不落,吕见苍不禁道:“我一盏茶都喝完了,这一步你到底下不下?”凤辛彦气急败坏道:“当然要下!!”吕见苍举着茶壶悠然给自己另添了一杯方道:“你能下的就那么几个地方,需要考虑那么久吗?”
她当然知道只有那几个地方!但是下哪好像都扭转不了败局呀!门口赵鸾的声音道:“家主来了。”凤辛彦立即兴高采烈地要下榻,随即装作不经意地用衣袖将盘中棋子掸落了一半,而后又故作懊恼地道:“哎呀!我不小心碰掉了!”
吕见苍瞅了一眼她那窃喜的神态,淡然一笑道:“没关系,我记得棋谱,一会儿可以重摆继续。”凤辛彦的笑容立即凝结,凤笑阳走近看妹妹一副苦瓜脸,问道:“怎么了?”凤辛彦咬牙切齿地道:“没、什、么,大……吕先生说,若是我能赢一局的话,可以教我轻功步法。”
凤笑阳一顿,看了看悠闲喝茶的吕见苍道:“小彦上肢没有力量,骨架受创更无法修习内功,怎能学习轻功步法呢?”吕见苍吹了一口气,杯中茶叶全数被拢到了一边,抬首道:“我知道,只是简单的步法,虽然上肢没有制衡的力量,但比全无章法地乱跑强些而已,不是什么高明的武功。”
凤辛彦眼珠子一转,谄媚地笑道:“四哥……你帮帮我呗,我可想学了,咱家武功秘笈里都没有我能学的……”凤笑阳看向只剩一半的棋局,吕见苍倒是十分大方,向棋盘一让道:“凤四公子是要接替令妹继续下,或是另起一局?”
看来没有拒绝的余地了,凤笑阳欣然在凤辛彦的座位上坐下道:“无妨,就接着小彦的局吧。”凤辛彦欲说还休,想告诉凤笑阳自己的局是个烂摊子,却又拉不下脸来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只得干瞪眼。吕见苍嘴角挂着微笑,一颗颗将棋子按原先的局面重新摆好,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轮到凤四公子落子。”
凤笑阳只扫了棋盘一眼,随手下了一子道:“晚上的宴会,还请吕先生参予。”凤辛彦急得不得了,四哥怎么下得这么随便,就记挂着聊天!吕见苍亦下得很快,似乎没有多想:“周桐来了?你应付他不就行了。”凤笑阳继续落子:“是他十分想要见你。”吕见苍手势只一顿,便即落子,笑道:“见或不见,难道不是你说了算?”
凤笑阳亦是一顿,吕见苍见他左手又握着那块白玉摩挲,似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而后他再度落子道:“吕先生的攻势果然迅猛,幸好,我们,不是敌人。”吕见苍一笑:“哪有永远的敌人呢?我看周桐还没有认清这个道理。”
凤笑阳愣了愣,自觉被看穿般笑着摇摇头,吕见苍低头看棋盘道:“你不必觉得奇怪,你拿我的人做了些什么,至少我得知晓清楚,不然很容易被你卖了。”他话说得随意,凤笑阳却感觉一股寒气,心里更添谨慎。
凤辛彦但觉他们话中充满玄机,不敢插嘴。凤笑阳皱眉思索下一步棋,吕见苍望着他掌中的白玉道:“这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凤四公子似乎很宝贝?”
凤笑阳抬手落子,被吕见苍提起他才发觉自己又握着它,收回怀中道:“确实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不过于我而言似乎再难碰见第二颗了。”吕见苍手中不停,富有兴味地问道:“是什么样的人呢?”
待他一片赤诚之心,却又被他利用殆尽,凤笑阳心中盘旋这句话,但自不会说出口,落子道:“到吕先生了。”
“完局,我似乎赢了半目呢。”吕见苍在挤迫的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凤笑阳并无愠色,微笑道:“吕先生棋艺超群,凤某甘拜下风。”吕见苍一挑眉,也不揭穿他,缓缓起身。凤辛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跺脚道:“四哥!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吕见苍好笑地看着她,转头向凤笑阳道:“晚上的宴会我会去作陪的。”
凤笑阳真心道:“多谢。”吕见苍旋身出了门,凤笑阳低眉看着嘴巴撅得老高的妹妹,笑道:“别气了,你要学的步法我知道,只是学了有没有用处我可不保证。”凤辛彦两眼大亮,踮脚拍拍他的肩直道:“你知道啊!早说嘛!肚子里弯道道也太多了,跟妹妹都不说实话!”
晚间华灯初上,凤宅里大开筵席,但却无人知晓他们宴请何人,只是远远听着大宅里传出的乐曲声,有行人好奇地在远处观望、窃窃讨论。一辆镶满琉璃石、五彩斑斓的马车停在了凤宅前,路过之人看得更羡慕了:“那是西戎舞娘的花车。”“她们今夜在凤宅表演?”“有钱人就是懂得享受,听说这些舞娘美得天仙一样,一跳舞,连满天星辰都黯然失色!”
凤家最大的宴会厅中歌舞正热,凤家的大公子、凤笑卓赫然在座,未开席多久已然喝得年月不知,搂了两个歌姬跟周桐相谈甚欢,凤笑卓全然不是纤细的长相,身形十分魁梧,膀大腰圆,却并不显胖,生平最钟情这样的场合,他声音洪亮,一个劲给周桐和綦丹晓等人劝酒。
吕见苍冷眼相看,遥遥向凤笑阳举了举杯,似是称赞杯中物实乃醇美佳酿,凤笑阳也回应地饮了一杯,看着周桐等人忘乎所以的模样,他唇边噙含冷意。他目光如炬地扫视全厅,此处有几人会是陆南雪的探子呢?今夜的宴会他严防外人入内,或许正是如此,陆南雪更会费尽心机想知道他在捣什么鬼吧。
他看向凤笑卓周围的歌姬舞女,也许她们中会有人是探子……正思量间,忽然一阵铃铛之声清脆响起,犹如芳草般的清新之气,一个美如春花的舞娘走入厅中,头上戴着轻烟般的薄纱顶幕,手脚上均系着银铃,行动之间阵阵悦耳,满厅之人的目光立即被她所吸引。
这舞娘盈盈一拜,嗓音脆生生的,汉话似还不大流利道:“小女夜昙,来自西戎,为贵宾们献上一支舞。”她言毕众人屏息以待,随行之人吹奏乐曲,他们的乐器与中土不同,声调亦相异,却也别有风味,夜昙随之舞动,全身铃铛与音乐配合得天衣无缝,她光着脚丫子,白嫩的足尖踢动,薄纱顶幕飞展,如同繁星坠落,煞是好看。
全场之人皆被这绝妙舞姿迷惑,竟不由地随着节拍晃动身体,凤笑阳眼含疑问,向吕见苍看去,似是询问这是否货真价实的西戎舞蹈,吕见苍竟不理他。凤笑阳暗暗皱眉,低声向赵锦道:“西戎舞娘是谁叫来的?”赵锦道:“适才听赵静言道,应是她们自荐而来,她们的花车就停在宅子门口,赵静知道她们近日在城中名声很大,所以擅作主张……是否不妥?这实在是属下的疏失!”
凤笑阳没再说什么,夜昙一曲既终,凤笑卓喝彩喝得尤其响亮,大叫道:“不过瘾不过瘾!!夜昙姑娘,必须再来一支!”夜昙羞答答地退缩,凤笑卓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大笑道:“这回不要独舞了,来个合舞!”夜昙退后几步道:“夜昙的姐妹们,今日并未前来……”凤笑卓哪会罢休,嘿笑道:“跟姐妹们跳舞多没意思,就要来个,男女合舞!”
周桐与小灵拳派众人即刻附和哄笑:“凤大公子的舞姿,一定不错,夜昙姑娘就不要推辞了!”夜昙明星似的的双眸蕴含不安,连连后退道:“这、这舞蹈,夜昙习练多年,恐怕、恐怕凤公子一时跟不上……”凤笑卓笑嘻嘻地,一把就要来握夜昙的柳腰,他身形高大,这一下就跟捉小鸡似的:“跟不上你慢慢教我……有什么要紧……”
冷不丁一人发话,声音极近:“凤公子想看男女合舞,便由我与夜昙姑娘合舞一曲吧。”凤笑卓眯了眯醉眼,见是一个拿着手铃其貌不扬的瘦弱少年,显是方才给夜昙奏乐的她的同伴,不满地出手推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跟我抢……”他推出去的手却被这少年阻住了,他推了两下,少年居然稳如泰山,他心中一悚,那少年神色坚定地看着他道:“凤公子大量,就让小人献丑了。”
夜昙几乎惊呆了,她根本没见过这个少年,如何与他共舞?那少年轻轻握住她的手,悄声道:“别紧张,你自己跳就行了,我能跟得上。”夜昙心里没底,乐曲再度奏起,她脚踏莲花,随乐而起,轻灵如同花间妖精。
而那少年仍旧挥着手铃,有条不紊,节拍准确得毫厘不差,好像练习过千百遍一般。更神奇是他的步法,如行走于波纹晃动的水面,凌波微步,身姿美妙之处,竟不在夜昙之下。满厅之人几乎要错觉眼前不是个干瘦少年,而是倾城美人了。
偏生两人的舞姿又配合得相得益彰,夜昙灵动似一股夹带花香的柔风,而那少年则如同被她轻抚的清澈丽水,波光摇曳生姿,在场之人无不看得目眩神迷,喝彩声比之先前更甚。
周桐拍掌拍得用力,大赞道:“你们两人一定练习过很久了吧,实在是太妙了!”他转头向凤笑阳道:“你说是吧,凤四公子。”凤笑阳神色僵硬,面前的小酒杯打翻都未曾发觉,盯住那少年道:“确实,辛苦两位了。”夜昙心里也有些得意,正想道出两人从未练习过,那少年已说道:“众位喜欢便好。”
凤笑阳忽道:“两位的表演这般出色,我另外有赏,劳烦两位跟赵锦到内堂。”这便摆明要放了夜昙的意思,凤笑卓听了大是不满,却也无计可施。夜昙自是十分欢喜,那少年一迟疑,亦恭敬道:“多谢凤四公子。”
夜昙牵着那少年的手,跟在赵锦身后,用图墨话说个不停:“你是什么时候到车上来的?我怎么不认识你?你是第一次跳舞吗?怎地就跳得那么好?往后也教教我吧!”
那少年十分沉默,只笑而不语。赵锦取了几锭黄金,向他们道:“夜昙姑娘可随我回车上去了,这位小哥请再等一下。”
剩那少年一人站在长长的走廊上,只有远处一盏灯笼微微发亮,正当他满腹心事,思虑千头万绪之时,不意身后横出来一只手臂,撑在他面前,他急忙回头,却见高出他许多的凤笑阳站得很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悦耳的声线甚至喷在他耳际:“怎么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