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的祖坟在幕府山上,幕府山山势开阔,站在山腰远望而去乃是平川一片,叫人心旷神怡,秦知香举目欣赏坟墓正对着的景色,心思秦易蓝每日所对是这样的美景,长眠于此应当也不会烦闷,惟是可惜他尚未见过秦时雨,那小孩子虽然先天不足,个性却乖巧伶俐,着实招人喜欢。
秦易蓝以上四代秦氏族人均葬于此,秦知香一路而来,仔细辨认陵墓上所刻之字,猜测他们与自己的关系。秦氏祖先大多有二、三任妻子,去世后全部合葬,其中几座陵墓修建得十分精巧贵气,由纯白大理石打造,但看得出来已经久未曾有人拜访了,山草疯长,几乎盖过主人的名讳。
她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秦公易尧、连氏碧芮之墓”,但他二人的尸身自然不在此处,此陵墓不过是提前为他二人合葬建好,等他们百年之后再行安葬。只是如今他们骨灰都已不知飘在何方。秦知香思量既然父亲不在此处,亦无谓将母亲从丽岙搬回来,惊扰她的宁静。秦知香双手合十拜了两拜。
秦易蓝的陵墓在她父亲陵墓不远处,其上正好有一株高树遮蔽,墓背上满被落叶覆盖,秦知香找了根树枝掸了掸,心中伤感无限,曾经人丁兴旺的家族,而今只剩这么多陵墓和她与小雨两人,再过些日子,便只有小雨了。
她忽而感到背脊一痛,近日来时常有这种感觉,不单止是她动用内功,即便只是她思绪纷乱、情绪有所起伏,蛊虫似乎都会蠢蠢欲动。虽然劝说自己看开些,但她心里到底有几分害怕,她如今可以求助的,便只有远在北狄的范萦泽和云梦剑派之人,只是她能撑到与他们碰面之时吗?
忽然她耳力一动,立即跃起藏身到了陵墓背后,山草茂密隐住了她的身形。远远有脚步声,只有一人,但轻功卓绝,越行越近,在她父亲的陵墓前停了下来,似乎在踌躇打量,秦知香紧张得心跳剧烈,未知是敌是友,不敢妄动。
因着紧张,她全身血行加速,背脊疼痛加剧,她强行捂住了嘴巴才没有发出声音。那人逐渐向秦易蓝的陵墓而来,随即大概是看到陵墓背部的落叶被扫落,轻轻“咦”了一声,这声音叫秦知香越发吓得浑身僵硬,她痛得蹲下身去,草丛不免发出了极轻微的声响。
来的人居然是陆西寅!他好似听到声响,有所怀疑,正要向陵墓背面走来,忽地又是一阵脚步声,一个女子声音道:“小虎,怎么来了这里?”陆西寅一转头,声线轻松,心中却是戒备:“笛子姐,这么巧?”
徐歌笛笑得有些尴尬道:“……不瞒你说,也许你也猜到了,是掌门让我跟着你的。”陆西寅虚与委蛇地道:“二姐居然不放心我?怀疑我什么?”徐歌笛显得十分无辜道:“我也猜不透呀,但是宝黎上回去了一趟凤宅,回来神智就不清楚了,而你同凤四走得近,掌门大约也是想找些线索吧,你二人是姐弟,她怎会怀疑你?”
“我向来不理事,你跟着我也是徒劳,——更何况,我几时跟凤四走得近?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自从凤笑阳肩背受创,两人间就生了避忌嫌隙,陆西寅虽然理解,但免不了暗自遗憾。徐歌笛附和道:“说得就是,也不知掌门在担心什么,好像很防着凤家似的。”
陆西寅摸不准徐歌笛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笑了笑没有做声,徐歌笛四围看了看感慨万千地道:“真没想到你会到这里来,秦氏的几位前辈……哎,可惜他们的后代子孙和徒子徒孙都不知在哪里,任由前人的陵墓杂草丛生,清明时节也不来拜祭清扫一下。”她向前两步道:“秦师兄也真是可惜,一身的武功不下于大师兄,可惜想不开,居然叛逃出门,才至于客死异乡,更可怜了楚师妹……”
秦知香躲在草丛里痛得浑身冷汗,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徐歌笛猛然惊异地“呀”叫了一句道:“这陵墓背上,好像清扫过了……”陆西寅急忙接上道:“是我方才见落叶太厚,所以动手清理了一下。”
徐歌笛连“哦”了两声,笑道:“也是,秦家如今没什么后人了,就只早几日比武大会上见到的那个秦什么香的小姑娘,也不知是否真的跟咱们这秦家有关联,到底也被你杀了,——怎会有人来扫墓?”
陆西寅但觉徐歌笛精明的双眼一直在自己脸上打量,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嘿嘿笑道:“那个小姑娘的剑法确实很厉害,弄不清楚是什么路数,我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而已。”徐歌笛亲昵地拍拍他的肩道:“哪里的话,你的武功可比笛子姐好多了,我就天生不是个习武的料,苦练那么多年也是个半吊子,还空坐了个护法的位子。”
一拍之下,便觉陆西寅的肩膀有些僵硬,徐歌笛一顿,笑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小虎?”陆西寅道:“被笛子姐你的话吓住了,你的武功若是半吊子,那江湖上大多数人都算不上会武功了。”徐歌笛哈哈笑起来,随即想起什么,略微担忧地道:“庄语前几日在比武大会上突然失踪,好些天没回来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陆西寅心中一惊:“庄语大哥不见了?”徐歌笛点头道:“‘山河日月图天戟’虽然被砍断,但我向长老们打听过了,只需带去罗明山神鼎中重新铸炼便可接续。庄语如今没有武器,但他即便是徒手,江湖上能伤他之人亦是少之又少,按说不需担心,但他失踪得太蹊跷,真不知……”
陆西寅惊得浑身冒汗,回想凤笑阳所言,心中有个想法隐隐约约呼之欲出,他问道:“小灵拳派之事,查得如何?是他们杀了稷楠派掌门和梅英神剑山庄的庄主吗?”徐歌笛一被提醒,急忙说道:“是啊,这事也奇怪得很,小灵拳派之人也不见了,稷楠派和梅英神剑山庄之人没有证据,高巧玲更是说不清楚,最近这几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
秦知香神智已经有些飘离,忍痛忍得浑身脱力,脑中惟记得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将手背咬出血来。陆西寅心中对此事已经有几分猜到了,却一脸无所谓地道:“笛子姐你无需担心,小灵拳派只是个没落的小门派,能出什么事?至于庄语大哥,可能只是临时有事要办,来不及跟二姐交代罢了。”
徐歌笛点头道:“但愿如此。”两人交谈的声音渐行渐远,秦知香心中一松,眼前发黑地倒了下去,眼泪早在她无意识之时流了满面。她这样究竟算什么呢,原来她死了对旁人来说才是应当之事,好在她也确实快要死了,这样便不会让他们失望了……
朦胧之中有丽岙山明水秀的景色,哗哗的水声响亮,叫让她什么都听不到,她看到树上有颗桃子般大的杨梅,她想去摘下来给母亲和张胜义吃,可不管怎么努力,就是够不到。陆西寅站在边上嘲笑似的看着,她着急地冲他直叫唤:“来帮帮我呀!”可是他看起来那么面熟,梦中的她却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了。
她乍然惊醒,身上已经感觉不到痛楚,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而看到头顶上熟悉的凤鸟图案,她不禁叹息,为何又在凤笑阳的马车里?马车并没在动,她向窗外看去,青山苍翠遮眼,看来仍在山间。
“你醒了?”马车里太大,秦知香这才发觉凤笑阳就坐在不远处,只是他太过安静毫无声息,她一时竟没发现。她被吓了一跳,看他合上手里的书卷,说道:“迟霖琦所种之蛊只以两月为限,你先前身上又受了寒气,蛊虫受到影响,毒发日子提前了。”
秦知香胸中恐惧被怒火代替:“我不会再按你说的做了,我也不害怕毒发,你跟我说什么都没用!”她以为自己说得很有气势,哪知凤笑阳毫不为所动,只是平静而探究地盯着她看。秦知香实在怕了他的手段和心机,不敢轻举妄动,等着他开口说话。哪知他一摊手掌,那块原本挂在她胸口的羊脂白玉正在他掌中:“盛器我收回了,蛊毒也解了。”
这一下秦知香当真始料未及,一腔怒气忽然间哑了,只来得及张着嘴傻愣愣地“啊?”了一声。凤笑阳对着她的模样忍了忍笑:“你以为我找你做什么?你如今样貌已经暴露,估计栖霞山都上不去,怎么可能再叫你去杀陆家人?”
秦知香实在有些反应不过来,讷讷道:“难、难道你有其他方法?”凤笑阳扫视她一眼道:“你以为……你很重要?”这话原本没什么问题,秦知香却莫名被他的语气激红了脸:“我没这么说!”她无所适从,只得低头盯着他的手掌,他五指修长,似是无意识地把玩着白玉。蓦地她没来由地想起昏迷中,好似有温热的掌心为她拭去泪痕,她盯了一会儿,面颊越发通红。
这思绪乱七八糟的都是些什么?秦知香懊恼地想扇自己耳光。凤笑阳看她脸色奇怪,不禁问道:“脸怎么红了?难道背上还痛?”他这话大有关心之意,秦知香更加心惊,往后缩了缩道:“没有!已经不痛了!”
凤笑阳望着她沉吟一瞬,随即道:“天泓剑可以还给你,已经没用了。”秦知香但觉此话与“你已经没用了”意思并无二致,有些心安又有些不忿,实在是五味杂陈,愤愤道:“多谢,幸好已经没用了,希望咱们以后永远不见!”
凤笑阳自然知道她讨厌自己,但见她说得如此直白,心里也不觉恼怒,冷冷道:“如此逍遥自在,从今往后打算去哪里?”秦知香闻言一顿,脸现悲戚之色:“只要不在金陵,到哪里去都行……”她想了想道:“大概四海为家吧,走到何处,觉得怡人、觉得舒适、觉得有缘,就住一阵,若是缘尽,那便离开,世间之事,不过‘聚散’二字。”
她声线婉转,勾动凤笑阳的忆念,他陷入思绪之中:“云南有块雪山下的小渚,引水而渡,水面如镜,其上搭了一个木棚小屋,犹如临水之上,我小时曾经去过一次,以为到了仙境,真希望可以再去。”秦知香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怪道:“为什么现在不能去?”与他目光接触,竟觉满是苦涩之意,秦知香心里有些慌乱,一瞬喉头哽住。
他忽然执住了她的手,语调竟然有些不稳:“若是,你愿与我同去,那便现在就去,再也不会回到金陵,武林之事、凤家之事,往后便可天涯两端。”秦知香震惊得无以复加,他言下之意,居然是要放下一切出走,这简直惊世骇俗,她吓得忘记挣脱他的手,脑中各种轰鸣声此起彼伏。
他感觉到掌心所握她的手掌瑟瑟颤抖,如同幼时被他抓获的五彩蝴蝶,振翅的挣扎,他眼神逐渐冷却,放开她道:“抱歉吓到你了。”秦知香全身僵硬地瞪着他,他惨然一笑道:“方才头脑有些不清楚,胡言乱语,秦姑娘莫怪。”她被他绝望的神情感染,心里一片悲伤,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凤笑阳起身钻出马车道:“眼下这是我谋划多年之事,不可不做,秦姑娘,亦祝你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