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连江一个叫门边的小村落,据说这里是楚晶鸢的故乡,只是她已经不记得父母的模样,从她记事起,便只有师父。而如今,不论是恩情还是冤仇,都已经一笔勾销了,她不再是长虹剑派的弟子,更不是斩影使,亦不是,师父的徒弟。
然而世事总有意外,自她回到这个所谓她的家乡的小村落已经三个月,她从一开始莫名的晕眩欲呕,到而今小腹微微隆起,她并未曾请大夫,但也明白,有个小小的孩子在她腹中慢慢长大,几乎是在发觉这件事的同时,她骤然感觉到活下去的意义。
她并没有什么可以维持生计的手艺,这小村落,自然也不会有人愿意习武——更何况,她是没有权利私自将长虹剑派的剑法传授他人的,师父没有伤害她分毫就允她离开师门,已是极大的宽容,或者也是怜惜她亲手杀死秦易蓝。
她只能凭记忆,熬制曾经在师姐妹之中流行过的一种汤水,她每日起早到山上采摘原料,再回到家中熬制,到了下午才能到渡口开始摆摊,一直到晚上收摊,渡口来往之人多些,虽说盈利微薄,但暂且算能交上房租。
刘大娘是门边村的闲事婆、接生婆、媒婆,热心非常,任何事情都愿意帮忙,见楚晶鸢孤身一人,还有身孕,立即就收留了,平时还对她嘘寒问暖、照顾有加,能碰上如此好人,楚晶鸢但觉幸运。而她为了希望多点收入,常常很晚才收摊,刘大娘不禁有些担心,楚晶鸢只是笑笑。
若是在这样的小村落里都能有人欺负得了她的话,那她那么多年的江湖也算是白混了,就如同,这几个小痞子一般。看他们的模样,应该都不超过二十岁,几碗汤而已,倒被他们喝得像是老酒一样,已经嘻嘻哈哈在小摊上坐了小半个时辰,楚晶鸢心里有些厌烦,看看夜色已深,也该打烊了,便走上前下逐客令:“承惠,十二钱。”
几人正嬉闹得起劲,楚晶鸢又高声重复了一遍才有一个抬头斜乜她一眼道:“哎哟,美貌的小娘子,有何贵干?”楚晶鸢冷着脸道:“几位的汤水,总共十二钱。”几人相互一看,随即哈哈大笑,一人站起来笑嘻嘻地道:“十二钱啊?先欠着吧。”
楚晶鸢柳眉一挑:“什么?”那人浑然不怕,倒是觉得美人生气更美了,伸手往她脸上摸了一把:“我说先欠着,下回、下回见面,再给你钱……”他话没说完,“轰隆”一声,居然原地打了个筋斗,翻身重重摔在地上,连痛都喊不出来了。
剩下的人顿时震怒:“怎么回事儿!”眼前一花,楚晶鸢已经站在一人面前举起了拳头,他尚未明白过来,鼻子骤然一痛,人飞了出去,另外两人见状拔腿想跑,脚还没迈开,就跌了个狗啃泥。楚晶鸢拿脚踢了踢地上几人,惊觉似乎下手太重了,全都昏迷不醒,钱可找谁要?
“啊!”有人惊叫一声,此时夜深,行人很少,楚晶鸢回头一看,却是住刘大娘对门的小伙子的曾斌,楚晶鸢心知大概是自己太晚没回去,刘大娘让他来接她,正想开口解释,曾斌先就拉了她想走:“这是、碰上流氓斗殴了吧?咱们快跑,别掺和这麻烦!”
哪知拉了两下,她竟然纹丝不动,曾斌很是吃惊,他每日种田,力气应当很大,这是怎么回事?但见楚晶鸢毫不慌张地道:“他们一时半会儿醒不了,我要先收摊,才能走。”说着自顾去了,曾斌呆了半响,楚晶鸢收拾完琐细物什,施施然走在前面,他才赶忙跟上。
月明星稀,两人走了好半天,眼见就快要到家,曾斌终于鼓起勇气道:“楚、楚姑娘,你往后有、有什么打算?我的意思是,是不是打算在我们门边村住下去了。”楚晶鸢神情有些邈远,意味不明地道:“大概吧……”曾斌闻言,紧张地口干舌燥,断断续续地道:“既然如此,那个、我是说,往后楚姑娘的孩子生下来,没人照顾、就是说,如果、如果楚姑娘愿意的话……”
楚晶鸢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淡漠地看了看他道:“多谢曾大哥的厚爱,但是晶鸢已经是有夫之妇,配不上曾大哥,你会找到更好的姑娘。”她语气坚定无比、不容置疑,曾斌一下错愕,竟不知如何劝说才好,楚晶鸢脚步极快,已经走进自家大门,回头道:“曾大哥早些休息。”言毕,也不等他回话,便关紧了大门。
这条路即便再艰苦,亦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对这世间早已心如死灰,唯有腹中的孩子才能给她些微的慰藉,其余事物,大约再没有能够拨动她心弦的了。刘大娘见她终于回来,立即到院中相迎,楚晶鸢歉然道:“大娘,怎么还没歇下?”
刘大娘大松一口气,见她神情无异,斟酌着道:“鸢儿,曾斌那小子没跟你说什么吧?我也是实在没人了,才让他去找你的,你可别怪我……”楚晶鸢一愣,便知她所指何事,淡笑道:“没事,曾大哥是个好人。”这话却叫刘大娘心里一惊:“你、你答应他了?!”楚晶鸢也奇怪:“大娘为何如此惊讶,我记得我刚到村子之时,大娘还热心给我说亲呢。若是我答应了曾大哥,您不该高兴才是?”
刘大娘一脸懊恼道:“此一时彼一时,曾斌那种山野村夫,哪里配得上你,你不能答应他,晓得吗?”楚晶鸢笑道:“不,是我配不上曾大哥。”刘大娘知道她对此无意,心里放下一块石头:“谁配不上谁都行,如今当务之急,就是你好好养身子,几个月后生个白胖的孩子,这就包在大娘身上吧!”
自那以后,刘大娘忽地就不知从哪弄到许多名贵的补品,楚晶鸢对药材并不甚懂,也不知每日喝的安胎药是什么,但时不时就喝到的燕窝、人参,她却是认得的,一次偶然曾在厨房看到一根人参,几乎有婴儿手臂粗细,她疑心顿起,向刘大娘问道:“大娘,您给我喝的药都不便宜,还有时常到家中为我诊治的大夫,看模样也不像是村子里的人,像是外头都城里的好医生,怎么会愿意到这小村子里来出诊?”
刘大娘听她问起,流利地答道:“鸢儿你想多了,这些燕窝人参,都是过去我给人做媒、接生,而后别人送我的,我来不及吃,你如今有需要,自然先给你了,那个大夫吧,是我一个亲戚,就是前头连江县里的,也不太远,这点忙帮一下不算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
楚晶鸢有些不信:“既然是别人送给大娘的,那我不能吃。”刘大娘急了:“你这孩子!怀着孩子呢,不进补怎么行!大不了这样,等你月子做完,再慢慢赚钱买回来给我不就行了?”刘大娘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楚晶鸢也不好再坚持,更何况,她亦希望她的孩子能够更健康,刘大娘是有经验之人,楚晶鸢便也安于听从她的安排。
转眼到了临盆之日,她中午仍坚持挺着大肚子往渡口摆摊,刚走到半途,肚子就已经痛得腿都迈不开,大汗淋漓地跪倒在泥地上,迷蒙中就听周围很多人闹哄哄的,身子被人抬起飞快往什么地方走,她神智虽在,但视线却很模糊,起先还能忍住叫痛,到后来真正阵痛来到,她禁不住喊起来。
刘大娘的脸出现在一旁,她也急得满头大汗:“你这孩子,马上就要生了还要出门!快去打热水!”漫长的难以想象的疼痛,比她过去练武受的伤痛上百倍,但听旁边许多人来来往往,似乎不止刘大娘一个人:“她痛得实在厉害,能不能用点麻药?”“曼陀罗对身体有害,不好吧。”“不是不能用,但用了麻药她使不上劲,孩子更难出来。”“快给她嘴巴塞上布条,不然牙齿会咬断。”
真希望能痛得晕过去,晕过去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可为什么就是不会晕过去,就如同她这半年多以来,内心沉积的伤痛,不管痛成什么样了,也不会失去知觉,就这么清醒着、活生生地接受凌迟,她太寂寞了,可是他即便连梦中,都不愿出现。
她脸上布满泪痕地睡去,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婴儿洗了个干净的澡,洗去一身的血水,来到人间,响亮地啼哭,而后静静躺在她身边。身上依然是痛,她艰难地睁开眼睛,仔细看着这千辛万苦出生的小生命,随即她感到有些不对劲,这里,并不是刘大娘的家里。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微微转动了一点脖子,这房间虽然称不上豪华,但比刘大娘家中的简陋摆设强了太多,甚至有三进,她猜想若她仍身在门边村的话,那这里应当是村中最好的屋子了。随即她便听到外屋里有人轻声说话:“她睡了,母子平安。”另一人道:“那就好,麻烦大娘好好照顾她,我必有重谢。”
楚晶鸢心中大震,她认得这个声音,是……云喜。几乎瞬间,她便明白了所有事情的始末,难怪,刘大娘萍水相逢,居然待她像亲闺女般好;难怪,这样的偏僻山村,居然会有那么名贵的药材;难怪,刚才身边好像有很多人。
得知真相,她第一反应就是想走,但是她现下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但听那两人仍在说话,刘大娘叹气道:“小哥真是太奇怪了,对鸢儿这么好,却不愿给她知道,莫非,小哥有什么对不住她之处……”云喜语气大为惶恐:“大娘不要乱猜,我跟楚姑娘绝没有丝毫瓜葛,您说这种话,可不能被旁人听去,我只是受人之托……楚姑娘是、是我们公子的同门罢了。”
楚晶鸢心中冷哼一声,刘大娘似乎很是失望道:“原来如此,哎,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现在何处,一个孤身女子要带大孩子,实在不容易,将来有的是苦头吃。”楚晶鸢闻言眼圈立刻湿了,闭上眼睛不愿再听,转瞬便又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