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栖霞山风景虽美,但最美的几个山峰却不是寻常人能上的,普通人上不了山、长虹剑派的弟子却可以随意下山,如同号称“言语二侠”的田言庄语这一对好兄弟,便经常下山玩,做些自以为行侠仗义,实则是恶作剧整人的勾当。
田言是一刻都静不下来的性子,耍了几下今日新学的招式,便又蠢蠢欲动,向庄语道:“前些天郑家那个小子撂了狠话,咱们今天去教训教训他吧?”庄语一脸困意,打着哈欠道:“不去,苍梧说,成天跟那些武功那么弱的人打架很没意思。”
田言只恨还没长胡子,不能吹胡子:“你怎么回事?自打姓吕的那个小子来了,你就开口闭口‘苍梧苍梧’的,他给你吃什么药了?”庄语眼睛有点撑不开地道:“那他武功是比咱们强啊,我佩服他,不也应该么?你自己上回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呢。”
田言稚嫩的脸上立即紫红,结巴道:“我我我,上回是我没注意!我看他一个新来的,我一时大意!你让他再来比过!”庄语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肩膀道:“阿言,咱们要有自知之明,等练好了再跟他比吧。”
田言恼怒地挥开他的手道:“哼,我与他势不两立!你爱找他找他玩去,我自己下山!”说着愤愤然就走,庄语拦他不住,抓抓脑袋道:“大家一块儿玩,有什么不好,弄什么势不两立,——咦?势不两立的意思是不站在两边吗?那就该站在一块儿才对,阿言说反了吧。”
田言义愤填膺地一路往凤翔峰的总馆外走,越想越气,那什么吕见苍有什么厉害的,不就在家多学两年武功嘛,再过几年可指不定谁更强呢,何况长虹剑派可是他田言的地盘呀。他正想着如何在吕见苍那里扳回一城想得入神,不意空中飞来一物,正巧打中他的额角,痛得要命,他顿时火冒三丈,吼道:“什么东西?!”
但听“咯咯”的娇笑声,如清风拂动风铃,轻荡飘摇,声音不大而细细软软得好似能拨动人的心弦,小女孩裸着一只雪足在树上两脚晃来荡去,见他抬头,语气间满是颐指气使:“喂,我的鞋掉了,给我捡起来!”
砸中他的果真是只火红色绣着一圈银色小荷的绣花鞋,红得与这栖霞山的红叶林一般,田言看了两眼那晃来晃去的雪白裸足,突然涨红了脸,捡起那鞋、眼睛也不敢看她,伸出手去给她:“拿着!”小女孩鼓着嘴道:“那么远!我怎么拿得到!”田言没办法,走近了几步,小女孩忽地小脚丫伸到他面前道:“你给我穿呗!”
田言一下有气道:“不穿!”小女孩花瓣似的的小唇一扁:“我只有一只鞋,怎么下去啊……”她语气委屈至极,楚楚可怜的模样,田言明知道她是装,但看她那晃来晃去的脚丫子,终究还是没骨气地走上来道:“脚伸过来!”
“嗙”一声,小女孩另一只鞋也飞出去,正打中他鼻梁,他一个趔趄,鼻子流出一行血,小女孩笑得前仰后合,就要从树上掉下来,田言方知被她设计了,怒得转身就走,小女孩又叫起来:“哎呀我要掉下去了!”田言愤然道:“摔死了才好!”
他刚走出两步,身后却没声了,转头一看,树上真的没人了,他心下一惊,立即返身回到树下叫道:“小雪,跌伤了?!”突然横着踢出来两只脚丫子,正中他的肚子,疼得他蹲了下去。原来小女孩挂在树上躲在粗干后面,见自己踢中了,她笑得串串银铃般:“太笨了,又被我骗了!!”
她趁着田言蹲下就踏到他肩膀上,腾空翻了个筋斗捡起一只鞋套上了,见他蹲在地上对自己怒目而视,哈哈笑道:“还有一只在你手上呢,快些还我!”田言气得牙痒痒,其实肚子已经不痛了,却仍旧捂着肚子,方才抓在手中的一只绣花鞋也抱在怀中:“陆南雪,你怎么那么会骗人,你打了我那么多下,鞋不还你!”
陆南雪大眼珠骨碌骨碌地转:“不还我?那我去告诉叔公,田言拿了我的绣花鞋,要跟我提亲呢!”说完她笑得花枝乱颤,像枝春风中被吹得簌簌轻颤的桃花,田言看得发怔,陆南雪趁机扑过来,解开他的腰带就拽过来,小羊皮的棕红腰带在她手里舞得像天边的彩云:“我的鞋你就拿着吧,你的腰带就给我了!”
说着一溜烟就跑,田言这才回过神来,他没了腰带,袍子散开,不小心一脚就踩在衣服下摆上,跌了个四仰八叉,气急败坏地叫道:“陆南雪!!给我回来!!”陆南雪生怕被他追上,跑得耳边风声呼呼,奔回东峰龙殿,她那只光着的脚丫子全是泥沙,还擦破了皮,弄得殿内一串血泥脚印,一个四十来岁的婶子见了大呼小叫:“小姐!!这又是哪里弄成这个样子,快别跑了,脚给嬷嬷看看!!”
陆南雪反而开怀大笑,浑然不觉得痛似的,五六个丫鬟一路围堵才把她给按住了,搀着进房,那婶子见了她的脚血肉模糊的,心疼地不得了,连忙差人去叫大夫,一边念叨着:“小姐都十岁了,女孩儿家不能这么光着脚乱跑……”随即看到她手上拿着耍来耍去的腰带,说话有些不利索地道:“小姐、这这这……”
陆南雪非常开心地道:“这个啊,我捡来的,好看吧?”那婶子自然看出是长虹剑派弟子所佩的腰带,小心翼翼地道:“小姐,女孩儿家不能随便拿男孩子的东西……”陆南雪两手一拍道:“才不是男孩子,是一只呆头鹅、呆头鹅!”说着又吃吃笑开。
那婶子素来知道她的性子,叹口气道:“小姐,您往后可该循规蹈矩些吧,如今西峰虎殿又入住了那么位少爷,往后还不知谁做掌门呢。”陆南雪毫不在意地道:“大哥不愿做掌门,自然我来做喽,那小孩怎么也是排第三,轮得到他么?而且听说他连字都不认识一个。”那婶子道:“字据说约略认得几个,先头送去凤渊书院念书了,才头一天就跟同窗打架,也是个不省事的。”
陆南雪倒是听得有趣:“真的吗?!太有意思了!”那婶子叹气道:“小姐,您就跟宝黎小姐她们多呆在东峰吧,女孩儿要有女孩儿的样子,不要老是往凤翔峰跑,少跟男弟子他们接触。”陆南雪小嘴一撇:“这栖霞山往后都是我的,我想去哪就去哪!”
那边厢田言又是一脸伤披头散发地回到凤翔峰主殿,庄语惊得困意都消了不少:“怎么回事儿?郑家小子武功那么精进了,把你打成这样?腰带都弄丢了?”他一连串发问,田言实在没脸说是被小姑娘恶整的,没听见似的众目睽睽之下一径从殿中走过去。吕见苍眼眸淡扫却看到他抱着的小鞋,勾唇道:“我看是桃花劫……”
庄语一听眼睛都亮了:“桃花劫?!谁?啊!”他也立即想起那个总是跑来纠缠的小丫头,说道:“不能吧……陆二小姐?她长大了可是掌门人呢。”吕见苍淡漠地道:“是啊,所以我看,田言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
对于吕见苍的断言,庄语对他的敬佩之情又升华了不少。春去秋来,范萦泽随师离开,陆东洵原本就跟他们不亲近,田言则身陷“女祸”,同年纪的师兄弟里,就只庄语和吕见苍两个,大家徐徐长大,个性也都沉稳笃然多了,那昔日四处捣蛋的“言语二侠”,只有在徐歌笛偶然的说笑中才会提起了。
长虹剑派的新掌门加冕大典在即,陆南雪居然又闹起脾气,摔了一屋子的东西,田言不情愿地进屋来:“掌门,又怎么了?”这许多年了,田言只觉是否自己小时候作恶太多,上天才派个比他恶魔百倍的人来整治他,他话没说完,一团火红的人儿扑到他怀里娇声道:“掌什么门!还不是掌门,叫小雪!”
田言还没来及推开她,她那粉嫩的唇瓣就在他脸上又啄又啃,白生生的小手更是到处乱摸,她过去虽然也很乱来,却从没这么过分,田言动了真怒,一把拉开她斥道:“别胡闹了!”陆南雪被喝得一愣,随即眼里蒸腾雾气道:“田言,你就是个胆小鬼!窝囊废!被我叔公一喊,腿都站不直!”
田言被她的眼泪骗过太多次,但仍旧次次上当,见她泫然欲泣,神色顷刻便放柔了,正待安慰几句,立即又被她扑中,这回精准地吻在了唇上,他一阵晕眩,耳边听她得逞的轻轻笑声,心里变得柔软至极,算了,未来如何,由得她去吧。
陆南雪成为长虹剑派掌门后的第一个冬天,金陵被漫天雪花覆盖,而那写着“奠”字的白色旗帜,混杂在飞舞的白雪之中,陆南雪觉得不该是这样,她的名字虽然叫“雪”,但属于她的应该是火红的颜色。她无法置信地看着棺木被抬进来,庄语灰败的脸上沉寂如一潭死水,她响亮地一掌刮在他脸上。
她浑身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从何处发出:“为什么?为什么他死了,你却还活着?你们两个人去抓吕见苍,居然还斗不过他?!!!”庄语如同木人一般,没有丝毫反应,她冲上去对他拳打脚踢,完全没有留力,庄语很快面上额上血流如注,嘴中血腥气弥漫,他却硬生生忍住,整个大厅中只回荡着陆南雪声嘶力竭的质问:“为什么?!!!”
“够了!!”三个老者不知何时来的,穿紫衣的一个厉声道:“堂堂一个掌门人,还要闹到什么时候!!”陆南雪已经打得精疲力竭,根本听不进声音,穿绿衣的老者道:“还不把掌门拉下去!”穿蓝白相间衣服的老者道:“田言与庄语两位护法,抓捕本门叛徒吕见苍不力,一死一伤,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庄语,究竟为何会败在叛徒手下?”
庄语满脸是血,只能勉强站立,出声极为沙哑道:“叛徒……的武器厉害,是一根竹笛,并不用剑,我从未见过。”穿紫衣的老者哼声道:“是你们太轻敌了,一起在师门中相处这么久,都没了解过吗?”穿蓝白相间衣服的老者道:“真是丢脸,原先还打算连赵岁也派出去,若是三大护法齐齐出动,还抓不回来,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庄语闻言默默抬头,眼中闪现的幽光让三位老者俱都一惊,但听他说道:“请三位师祖应许,弟子要习练‘山河日月图天戟’,但以此身,必定手刃,吕见苍。”
“庄语说要练‘山河日月图天戟’,那种凶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看来是真豁出去了,哎,过去他们关系那么好,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了?”徐歌笛剥了个橘子送到陆南雪嘴边,她都毫无反应,徐歌笛叹口气:“掌门,逝者已矣,两天了,吃点东西吧。”
猛然间,陆南雪道:“你刚才说什么?”她终于开口说话,徐歌笛很是开心,答道:“叫你吃点东西。”陆南雪眼泪已经流尽,眼睛发红生疼,但此时却乍现光芒:“前一句。”“前一句?庄语和吕见苍过去关系那么好,这到底是怎么了?”
陆南雪听了默默无言,随即道:“是啊……吕见苍为什么突然这样?”徐歌笛莫名其妙:“他个性本来就古怪……再加上,他好像很讨厌自己的母家?”不错,迟家原本是长虹剑派的一枚棋子,以吕见苍的个性,若是知道这番渊源,断然不会再接受长虹剑派的收留,以至于叛出门派,甚至将对迟家的恨意转嫁到长虹剑派身上……只是,此事知者甚少,是谁透露给他的?
知道此事、而又与长虹剑派有仇的……是姓秦的?还是姓凤的?是谁在暗中搞鬼,她即便拼了性命,也一定会查出来的。陆南雪轻抚一直藏在被褥中的红棕色腰带,远望了一眼窗外飘扬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