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虽有了萧煦的陪伴,阿赫达仍旧每隔几日便突然闯来,仿佛是要带着她游遍这脚下的每一寸土地,看遍这蓝天白云下所有的山川河流,一草一木。
他远远望着时,晓月会安心,也会惭愧。
他牵着她手,与她并肩时,温暖中总如针刺一般的难过。
安宁寂静中总似有物不安份的流淌、撞击,一波波,有时反倒令人压抑窒息。
萋萋黄草中,阿赫达青色的背影仿若一座挺拔屹立的山峰,直插入地的冷冽弯刀仿佛舔血的魔煞,连那匹黑亮如墨的马儿也不时踢踏几声,引颈长嘶。
晓月静静伫立在他背后,捡在手里的五色石子儿不知何时噗噗落地,砸在软软的黄草中,竟没有半点响动。
他这样巍然的坐在这里,眺望着远方,可是想将这无垠的天地尽皆拢在胸怀?
他征服霸道的气息仿佛浑然天成,渐渐充盈在天地间,缓缓膨胀。
他望的那个方向,那里的那个人,未尝不是他这般的胸怀。
他们的心,一般的大,都想将这整个天地纳入自己胸膛。
“天地有无穷大,只能用来欣赏。”晓月缓缓坐下,与他半步之隔,语声有如旁边的涓涓细流。
阿赫达棱角分明的脸上轻轻扯过一抹轻笑,说得轻描淡写:“天地虽大,我亦无惧。”手指一扫眼前群山峻岭,“总有一天,我要将这天下尽皆捧到你面前,你可愿意?”
他侧首看着晓月,神色倨傲,仿佛傲视群伦。
他仿佛是在问:我送你一件礼物,要不要?
他说得这般轻松随意、简简单单。
那个人,虽不曾这般说过,未必不是他这般心愿。
晓月一颗心渐沉渐深,点点坠落,陷入暗夜里,无处找寻。
回望他许久,终于缓缓开口:“我有孩子了……”
阿赫达的表情有瞬间的凝固,旋即朗声一笑,“我知道。”
晓月愕然,喃喃问道:“你知道?”
阿赫达炯炯双目只望着远方,晓月侧首看他时,他青色的胡须根根如钢针般坚硬挺立。
“如你愿意,我愿意将你的孩子视如己出。”他说得郑重而真诚。
他仿佛每问她一件事,必会加上“如你愿意”这一句,可是因为她曾经向他要过平等、自由和尊重?
他是征服欲极强的男人,却总是极力克制自己的欲望,几乎从不逾矩半步,可是因为她曾向他要过尊重?
他这般习惯了掠夺别人自由和尊严的人,竟也能有这般心细如发的情怀?
晓月暗暗垂首,良久,倏的抬首看他,眸中清澈见底,“阿赫达,我不需要你把天下捧到我面前,你说将我的孩子视如己出,我很感动,你的情谊这般,我无法回报,我——只能将你当作最好的朋友。”
阿赫达嘴角轻轻抽动,终究无语。
风中仿佛夹杂着雪山的清凉,拂面而过,吹起衣裾翩飞,扑过弯刀,发出细微的嗡响。弯刀的泠泠寒光在晓月眼前悠然晃过,似刀上的寒凉扑在心口,迫得晓月无法不开口:“阿赫达,你可以不打仗么?”
阿赫达侧首,目光专注,语气凝重:“不打仗?哈喇可汗会不打仗么?大齐皇帝会不打仗么?哈喇的铁骑早已虎视眈眈,大齐的大军也早已枕戈待旦,这仗,岂是我说不打便能不打的,既是要打,我便要赢,赢得彻底!”
晓月心中一凛,不禁问道:“你不是已经去过大齐了么?你们不是已经谈判过了么?”
阿赫达眸底忽有光芒闪耀,似有所思,沉吟半晌,方轻声道:“大齐皇帝的胆略智谋的确令我佩服,可他未必不想将这整个天下尽收囊中,他的雄心未必能少我分毫,他与我和谈,不过是想为大齐的壮大争取更多的时间,合我之力,平了哈喇这个心腹后患,有朝一日,若哈喇一灭,恐怕他的目标就是我羌狄,就是我呼衍可汗。”
阿赫到达元阳之时,正是晓月离宫之日,他们双方谈判的结果,晓月毫不知悉,萧拓之心,晓月原也略猜出一二,只是此际听阿赫达亲口讲来,仍觉得恐慌忧怯,面色霎时雪白如莹,直盯着阿赫达,语声微颤:“那你的意思是什么?是想和大齐开战?还是……?”
阿赫达眸中隐有沉重,哈哈一笑,探身过去,握住她手,轻松朗声道:“放心!我和大齐现在还打不起来,他们的皇帝聪明的很,他暂时还不想失了我这个盟友。”
晓月心口稍松,情急中一把回握住他的手,恳切问道:“那你们可不可以永远都是盟友?大家就这样相安无事,不好么?”
阿赫达手上轻轻一颤,垂眸看去。
晓月面色一红,慌忙收回手来。
阿赫达目光深邃的看住晓月片刻,问道:“你很怕我们打仗?”
晓月点头,“是。任何时候,我都不想看见打仗,历来战争都不过是为了成就帝王们心中的霸业,可往往受苦受难的都是普通的百姓,战争所需的巨大花费要由百姓来承担,在疆场上抛洒热血的也是百姓们,而百姓们,不过是想过上最平凡普通的日子,耕地织布,一家人相亲相爱,平平淡淡一生而已,所以,让他们为了帝王霸业上战场、抛头颅、洒热血,这是不公平的!”
阿赫达隐隐震动,她不止是一只向往自由的美丽小鸟儿,更有着博大的胸襟,这般的胸怀竟令自己暗觉惭愧。
征战无数,喋血无数,从未觉过羞愧。
从来只觉得理所当然:作为子民,守疆拓土,仿佛本就是他们该做的事情。
此际,听她娓娓道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良久,慨叹道:“只可惜你那大齐的皇帝他不是你这般的想法,那哈喇可汗也不会是你这般的想法。”
“他是!”晓月情急中突然答道。
阿赫达猛然沉问,“谁?”
晓月话已出口,来不及收回,呐呐的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两个的想法也是这般的话,你们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打仗了?”
阿赫达似豁然轻松,答非所问:“只可惜你不是他们。”探手拉起晓月,“好了,天色不早,我们回去吧。”
夕阳映雪山,似洒了漫山遍野璀璨的明珠,光华四射。
他的笑容仿佛是融化的冰川,凉意褪去,温暖重重。
晓月的心口却总如有石压住,喘息不得。
阿赫达揽她上马瞬间,忽有低低耳语拂来:“若有一天是为了你,我或许会考虑放弃战争。”
他低低耳语如暖暖春风拂过,晓月心间骤暖,欲回首间,他已紧紧扣住她腰肢,耳边风声呼啸而过,丝丝都是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