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里布,依山而建。
里布高大巍峨、气势雄浑的王宫巍然屹立于雄伟壮丽的半山之颠,黑色旌旗猎猎翻扬,无处不隐隐浮动着股股令人油然生畏之感。
自那日回到里布王宫,晓月便被阿赫达抛在这间布置得略带江南风格的殿阁里,每日对着几个语言不通的婢女,寸步难行。
如此令人窒息的牢笼,纵有锦衣玉食,亦是苦痛烦闷。
晓月眼望着墙上画着的条条道道,如同把把利刃,割裂肌体发肤,腾的火起,直奔室外而去。
几个婢女立时上前拦住,不发一语,却半步不退。
晓月闷极气极,勃然发怒,猛然发力,推搡间,几名婢女站立不稳,东倒西歪,拉扯间,晓月也觉胸闷恶心,眼前发黑,连忙扶住旁边几案一角,掩唇干呕。
几名婢女不由自主的发出‘咦’的声音。
晓月心口突的一跳,忽然想起自己已接连数日有此不适,因为突发了这一番意外,竟然连自己身体的变化都未曾多加留意,不自觉的一手覆上小腹,一时间,心中悲喜难言,酸涩难耐。
自从发现子鱼在药中下毒,便停了药,却从未想过上天竟然会这样厚待自己!
可这幸福似乎来迟了一步。
她与他明明已经剖断得一干二净,为何偏要在她与他天涯永隔后,再给她一份飘渺的希望?
是谁同她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要她永远不能忘怀,要她永远怀揣着这无望的梦幻。
这一刻,笑亦不能笑,哭亦不能哭。
殿门开阖。
阿赫达大步入内,面色轻松愉悦,拉起呆坐在床畔的晓月便走。
晓月猛然醒转,甩手喝问:“干什么?”
阿赫达攥牢她手腕,头也不回的答道:“带你去个地方。”
晓月听不明白,亦拉扯不过他,被他强脱出王宫。
碧空如洗,光华夺目,朵朵绵软白云与高耸的雪山几乎融为一体。
放眼四空,山高地阔,连空气都是清凉甘甜的。
晓月正贪婪呼吸这般清爽自由的气息时,忽的,被阿赫达凌空抱上马背。
“掣”的一声,阿赫达那匹浑身通黑乌亮的高大骏马驮着两人疾驰而去。
风驰电掣的驰骋许久,阿赫达方才放缓缰绳,任由胯下马匹放缓速度,慢慢懒散的踱着。
远处,峰峦迭起,雪山高耸,与云相攘;眼前,山水相接,薄雪清流,黄草萋萋,连绵不绝。
山川河流,美景如画。
广袤的天地,自由的呼吸。
晓月蓦的记起: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此时,虽无牛羊,但山高水美,亦是令人神清气爽。
阿赫达勒缰驻马,纵身跃下马背,问也不问一句,抬臂间,将晓月一把抱下马背。
晓月扬脸儿看他,他眸中带笑,极自然的牵过晓月手,眺望远方,一手指向那远处的广袤天地,声音豁达爽朗:“这便是你说的自由天地!如何?”
他的手温暖宽厚,不松不紧的包拢着晓月的手,阵阵暖意传输过来,晓月隐隐不适。
阿赫达似觉察到她的不安,侧首看她,眉目清朗,炯炯目光中覆着暖暖一层,缓缓松手,口中道:“这里只有你和我,你可以对着向往的天地随意高声呐喊。”
他眸中是温暖的鼓励,晓月心间一暖,这一刻,方才发觉,原来他的心思也可以是这般的细致。相望片刻,晓月唇角轻绽,微微而笑,转身回首向前几步,心间已被这放眼无垠的豁达充盈得满满,胸中似有物在逐渐膨胀,不吐不快,拢手之间,积蓄满腔的无数情感尽数喷发——“啊……”
“啊……”天地间回响连连。
“哎……”
“哎……”天地间回响连连,似有无数欢快的回喊。
晓月笑容轻松灿烂,展开双臂,纵情奔跑在萋萋黄草上,似能够到天边的云,似能触到山峰顶端的雪……
从没想过,有一天,有一刻,真的可以这样自由的奔跑,像脱缰的马儿,像展翅的蝶……
从未想过,真的有一天能这样与山拥抱,与水交融……
“哎……”晓月回身拢手,朝着远远的阿赫达大声喊着。
阿赫达仿佛是对着一个宠坏的孩子,轻松欢快,拢起手来,高声回唤:“哎……”
晓月再度展臂奔向雪山的怀抱,那清凉纯洁的雪山,似母亲温暖的怀抱,博大宽厚,融了一切。
直到再奔不动,跑不动,晓月方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额间有晶莹璀璨的珠珠盈目,笑容灿烂,仿佛雪山之巅的白莲花,熠熠夺目。
阿赫达眸深幽邃,望着晓月,声音比平日里更加醇厚低沉:“这可是你说的自由?”
晓月蓦的侧首看他,乍触到他的目光,心口如被电掣,慌忙移开目光,轻轻回扯袖口,低声答道:“谢谢你。”
阿赫达目光专注,伸臂过来,握住晓月双手,扣在掌心,“那你可愿意陪我留在这自由的天地里?”
他问的这般直接,不给她任何躲闪的机会。
他问的这般突兀,像一面鼓被‘咚’的敲响。
这样的天地,她是喜欢的;这样细致温情的他,却不是她能接受的;可她这般喜欢的天地,却是他带给她的。
晓月缓缓抬首,慢慢对上他的眼睛,他眼中的温情,让她心头陡痛。
曾经有一双眼,同眼前这一双同样的温情脉脉,也是这样望着她,用满腔的柔爱,轻声告诉她:同心永结,白首不离。
晓月如被针扎,倏然抽回手,连脚下亦退后一步,黯然垂首,低低答道:“对不起。”
阿赫达身躯突绷,仿佛动作凝滞,良久方动,缓缓撂下手臂,朗声笑道:“没关系,只要你喜欢,你尽可以留在这里。”
晓月悠然抬眼看他,他笑容爽朗,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
他这样的豁达,有如雪山倾泻,覆盖了一块渺小的寒冰;亦有如崩塌了山之一角,沉甸甸的压在了她的胸口,使她负疚深重。
暮色降临时,阿赫达方带着晓月回到王宫。
阿赫达转身离开时,忽回身看住晓月,道:“本汗宫中有一名齐国公主,如你愿意,本汗请她来与你相伴。”
晓月闻言抬眼看他,他的目光**而真诚,毫无掩饰,慌忙垂眸,低声答道:“如此多谢可汗。”
阿赫达语气轻松:“那好,我——我先走了!”似豁然长舒一口气般,兴匆匆转身离去。
他的脚步声似也轻松愉悦,晓月抬首望着他宽阔的背脊,愈加觉到心口的沉重。
他的真诚有如一汪清泉,汩汩而出,热烈奔放。
而她,必是那泉畔的寒石,泉的温暖,只能暖了寒石的表层,却永远暖不透寒石的心。
爱她的人,被她一个个辜负,又被她一个个伤害。
仿佛,她带给众人的,除却伤害,再无别物。
世事为何要如此捉弄她?要让她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愧疚自责中!
还有他,现在该当是何等的焦灼?
这一天,她在这里自由的奔腾跳跃,欢快放纵,却忘了他,一定是在煎熬中度日如年。
她,总是这样自私。
怔忡出神间,耳畔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你可是云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