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羽是被雨水砸醒的。
他晕得深,醒来仍然昏沉,脑袋似有千斤重,抬起来都费力。一双眼睛转了一圈,借着晨光看清周围环境。这两天的功夫,给他这小心眼养得贼精贼精的,只要发现自己还活着,第一反应就是搞清楚情况,准备下一段活着。
首先,这里是山中腹地,相当广阔,但终究不是平原。目之所及,还能看到山。倘若不是排山倒海的雨幕一片一片刷来,他应该能将那山高几许,脉连几初都看清晰,而不似现在这样只看到隐约一片青黑色。
其次,这个地方不太平。即便他如今头脑昏沉,也能感受到地面轰轰的震动。起初他以为是地动一类的现象——这些萧舒寅是教过他的——但很快他就发现并非如此。
他的头侧着,耳朵紧贴地面,灌进耳朵里的除了泥浆,还有马蹄声、战车声、喊杀声,它们共同让地面产生震动之感。
恐怕山外就是一个充满厮杀的战场。这两日的运气实在是背了些,颇有刚出虎穴又入狼口之势。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情况是,现在他是孤身一人。
比起确认不远处有一个战场,他更先发现的难题,是周围真的没有不靠谱的师父和云邪。可他们再不靠谱,有也比没有强啊。
很奇怪,通常小孩子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怕,会哭。再迟钝点儿的,就发愣。
他什么也不是,他在想,自己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方,这是哪里,打仗的是谁和谁,接下来他该去找师父和云邪还是去试试投靠打仗的军队……思虑万千,杂乱无章。
……总之,不能死。
于是,他动了一下,发现浑身酸痛。难怪雨水打下来不觉得疼呢,原来全当是按摩了。
他撑着无力的手臂,试了好几次才坐起来。他也不知道这雨下了多久,他被浇了多久,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泡肿了。
已经坐起来,他便思量站起来,可腿脚实在乏软。他想了想,虽然爬着不好看,但好歹也是个办法。于是,他有些艰难地向前爬去,目标是视线范围内的一棵大树下。
若是身体康健的时候,他跑过去不过是片刻的事情。可如今浑身酸痛地在泥泞里爬,却用了不知多漫长的时间。
那树近看要比在远处隔着雨幕看巨大得多,枝繁叶茂,层层相叠,整个树冠如同一把巨伞。只要不来一把闪电,还真是个避雨的好地方。
“轰轰——”正想着,雷鸣倏然而至。
少羽本能一抖,对于是否要将横在树冠所及之外的半截身子拖进去,有些犹豫起来。他等了一会儿,闪电没有来,雷鸣也没有再来。便心一横,整个躲进了树冠下。瞬间,仿佛于什么困境中解脱一般幸福。
他又坐起来,探手在身上主要的关节按按压压,检查伤痛状况。
作为齐国最小的皇子,他八岁就被送到卫国做质子。说起来,他的身份颇为尴尬。母亲本是卫国的公主,嫁到齐国是为和亲。年近三十才生下他,过了两年就死了。他初初被送到齐国为质,大人还骗他,说是送他来陪陪外公。
他还真信了。
他的外公,卫国的老国主萧塍,是个多疑又伪善的人。自见到他蓦然一个趔趄起,就神神叨叨怀疑这个孩子于自己卫国国运不利。可是这孩子毕竟是他外孙啊,又是他爱女唯一的血脉,他不愿露出阴骘嘴脸,便让这孩子跟着萧舒寅修修道,美其名曰修身养性。
这倒也好,他便三天两头跟着萧舒寅出去晃悠,两年下来,与寻常世家公子比,也算是见多识广。拳脚功夫、寻常法术、简单医理、观星象、识地形……各类均有涉及。
得亏了这些见识,眼下独身落难的小皇子才能泰然自若地给自己查伤,顺便通通筋脉。
“……救……呃,救命……”突然,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微弱的呼救。
少羽耳朵尖,隐约捕捉到。凝神听了一会儿,那呼救断断续续,都是从这树后面传来。救不救命两说,探清树后虚实却是必然要做的。
他撑了撑身子,试着站起来,有了方才的恢复,他试了两回,便成功起身了。然后挪着步子走近树根,扶着树根走到树后。只见那树后有一床半卷不卷的草席,卷起的那一段鼓囊囊的,显然有人。
“救……我……”声音又从那草席中传出。
走近了,声音清楚许多。少羽分辨出来,里面裹着的是个小女孩儿。这种鬼地方,又是打仗又是暴雨,谁扔个小姑娘在这里啊……也是可怜。
少羽心生恻隐,方才仅仅探虚实的冷漠一扫而空,还没见到人呢,便感同病相怜。又挪近些,蹲下身去掀那草席。这草席包裹的时候用了些技巧,并不是简单的一卷,因此他颇费了些力气去拆。拆了,才得以掀开。
眼前赫然出现一团人。
说是“一团”,丝毫不夸张。草席里的小姑娘紧紧蜷缩着身体,整个人收紧,腰身拱得不能再拱,看起来就是一团。
少羽蓦然掀开草席,那一团人像受了惊吓一般剧烈一抖,呼着“救命”的声线抖得像哭泣。
少羽探出手,犹豫了一瞬,还是再她肩上拍了拍,道:“哎……”
不料,那小女孩儿更是恐惧地颤抖起来,这下嗓音中是真的带了哭腔。每个男子都怕见女孩子哭,少羽也本能地慌了,口中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你,你别哭了,我是来救你的……你能不能别缩着?你是不是冷?哎……”
也不知是他的话被听进去了,还是那小姑娘蜷地累了,她真的放松了许多,慢慢伸展开身体。少羽这才看清,这小姑娘面色发青,半睁半闭的眼睛里,目光涣散。用奄奄一息来形容她,真是再恰当不过。
少羽松了口气,盯着她问:“你是谁?怎么在这里的?”
小姑娘:“……”
除了停止喊救命,她丝毫不见比先前好在哪儿。那虚弱的模样,让少羽怀疑她下一刻就要死了。要她回答问题,恐怕有难度。
此刻少羽倒是想救人,可他刚才给自己检查的时候已经摸遍身上可以摸到的地方了,什么药也没有。真真是爱莫能助。
他看着这小姑娘,只感到一阵心上和无力。那小姑娘半睁半闭的眼睛仿佛连抬起来看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唯一的动静就是发抖。那是她自己无可控的反应。少羽眼眶酸涩,不一会儿便胀得发疼,眼泪不知何时就掉落下来。
他自知无能为力,也许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小姑娘死在眼前。早知如此,他便不爬过来了。人生无奈无力之事诸多,如今亲近看到,仍是愤责难当。
“别哭了别哭了,再哭你也救不了她!不如救我吧!”
雨声中赫然挤出这么一个声音来,那不要脸不要皮的劲儿,真是走到哪里都不会变。
少羽惊呼:“云邪!”
“哦?出息啊……你师父都不敢随便直唤我的名字呢!哎哎?你看哪儿呢?我在这里在这里!”
云邪大声嚷嚷着,然而并没有什么用,他的声音便是在这雨声中若隐若现的,仿佛飘荡在空中,根本辨不清到底来自哪里。少羽仰仰头看树上,一滴水“啪”地砸在他眉心,溅开来,害得他视线都模糊了。
耳边回荡起云邪肆意的嘲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景霄你个傻孩子,哈哈哈哈哈。”
少羽抹了一把脸,拉下脸,稚气的声音中充满负气:“有时间笑话我,还是赶紧出来吧!”
云邪:“我也想出来,但是出不来啊!”
少羽一惊,茫然:“你在哪里?”
云邪:“我父皇收我魂的那个小瓶子,你记得吗?我现在只剩三魂两魄在里面了,你把我放出来!”
少羽皱眉……那么现在说话的,是云邪那三魂两魄?
云邪催促:“我也不知道小瓶子在哪里,但我既能感应到你,想必就在你附近罢!你快找找……”
少羽:“…………”
不由得心中暗暗啐骂:你既然能感应到我,应该知道我一身伤痛步难行啊!让一个浑身伤的十岁小孩子冒着大暴雨给你找一个小瓶子?
但是骂归骂,少羽还是拖着这一身伤痛去给他找了。
为了方便他分辨瓶子所在,云邪还好心一个劲儿说话,制造声源。他似乎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时远时近、忽上忽下,如同被暴雨打碎揉成灰抛在空中,着实没有什么帮助。少羽却没有阻止他,任他胡扯,自己几乎漫无目的地在到处是水坑的地上艰难地找起来。
然而,说是完全漫无目的,却也不见得。不知为何,他总隐隐感到那东西在哪里。循着不知名的直觉,他竟真在一个水坑中找到了那白玉瓶子。
雨水狂落地上,到处是混浊水坑,唯有那泡着这白玉瓶子的地方,水清澈干净,似乎不受旁边泥泞的影响,如同一只清澈的眼,含/着它,护着它。
少羽将瓶子拾起来,握在手中,空中突然飘起云邪一声哆嗦的“嗷”叫。
“你怎么了?”少羽心下一急。
云邪的声音静了静,尔后是一声说不上是舒服还是难受的叹,有些颤意。
“没事没事,你的手太暖了……我们龙体寒,第一次被你碰到,太……热了。呃……快回树下,打开瓶子,我教你念咒。”
这句话不似平时那般聒噪,听起来格外不一样些。少羽一个晃神,手中又握得紧了一些,往树下挪回去。
“靠那小姑娘近些…..你瞧瞧她,还活着没?”云邪指挥道。
少羽依言去看,不由得怔住,那先前还蜷着发抖的小女孩儿,如今已然安静得仿佛……死去。他不由自主伸手去探她鼻息,心中紧得仿佛被抓住。手指在她鼻下停顿了好一会儿,他一颗心才微微一松……还活着。
即便知道她迟早要死,可也希望她迟一些。人一命,气断了,就真的没了。少羽咽了咽喉咙,回答云邪:“尚有一息。”
云邪道:“你且跪地,打开瓶子,放在身前,跟我念咒。”
少羽凝眸,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了……昨夜在东海之上,云邪对萧舒寅说什么来着?
“……找不到我的肉身,便随便找个魂魄已去的肉身,将我投进去……”
少羽顿了顿:“你……你是要借这小姑娘的肉身还魂吗?”
云邪:“那可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父皇狠毒,将我其余魂魄都打碎了……景霄,你不会是要见死不救吧?我会灰飞烟灭的……喂喂,做人要讲道义啊!我拼了法力带你上岸,你不能罔顾救命恩人的性命啊!你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
少羽:“……云邪,你真的好烦,要活命就快些念咒!”
云邪:“…….哈哈哈哈,我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你!你可比你那师父果决得多了!”
少羽一叹。
果决么?他只是习惯选择更有生机的方向罢了。既然这小姑娘注定要死,那不如让云邪替她而活,也算是续了一命,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