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屏息凝气,一旦入了海中,少羽这样一个年幼的孩子还是抵挡不住海水那强劲的压力,终究乏力晕厥了。在最后一丝模糊的意识里他不禁自问,为何要答应萧舒寅来干这样一件没头没脑的事……
然而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他就那样听天由命地让自己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再有意识的时候,只感到一双手在自己脸上毫不客气地拍打,冰冰凉凉好不讨厌。
“醒醒!醒醒!”这个声音也很讨厌。
他费力地撑开眼皮,看到一片朦胧的光线中,一张模糊的脸吊在他上方,看不清五官,但见嘴巴开开合合。想必那讨厌的声音就是来自这张嘴。
少羽有些不耐烦,咬咬牙,瞪开了眼皮。
一双墨如深潭,而又泛着天真光彩的眼睛正对上他的视线,令他心中蓦然一震。他虽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可短暂的人生尽在错综复杂的关系中度过,勾心斗角、思虑过甚的眼,他看了太多。这样的无邪清眸,却是头一回见到。
“醒了醒了!”那双眼睛远去。
少羽的目光随之跟着注视那人,这才看清了他,原先涌到心头的不悦霎时间便偃旗息鼓退下去了——谁面对一张好看的脸,气不得消几分呢?管他大人小孩儿,爱美之心都是一样的嘛。
他正迷迷糊糊得想着,萧舒寅凑了过来:“少羽,怎么样?还认识我吗?”
这道人眉心微蹙,脸上带着少见的急切之色。平日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少羽自己显得太早熟,让人忘了他尚是个小孩童的事实。反正萧舒寅待这个徒弟的方式,向来都是简单粗暴毫不温柔的,何曾有过眼下这份真情切意。
这一番关怀,少羽听得心头一暖,支肘起身:“师父,我没事……”
说了话,这才发现喉咙干涩撕疼,甚是难受。一句“没事”真成了言不符实的虚辞。萧舒寅听着他嘶哑的声音,眉心又皱了皱。
“嗓子坏子,不好……”这话透出的担心更甚起来。
少羽张了张口,勉力说:“微微有些疼不碍事。”
那边,那个好看的人瞟一眼貌似忧心忡忡的萧舒寅,不以为意。
“坏什么坏,无非是呛了几口海水的事情罢了!再是金枝玉叶你也不用紧张成这样啊!”
闻言,少羽堪堪地转头去看他,敏感的心因他这句话有些不是滋味儿起来。方才见萧舒寅难得一露的关怀,他还暗暗高兴着呢,哪里去想萧舒寅那份担忧与关心的原因是什么。经这人的话一提醒,他便不由得对萧舒寅起心有些生疑了。
“小子,你看我做什么?”那人迎着他的目光,眼带笑意问。
少羽窘:“我……我……”
愣是这么“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他自己心里有几分难堪的意思,觉着这般哑口的模样丢人现眼了。可落在面前两人眼中,不过是认为他一个孩子受了惊吓,一时脑子打结拔了,根本不放在心上。
萧舒寅:“云邪你看你,把我徒弟吓成什么样子。”
“我没干什么呀!就至于吓着你徒弟了?你不是说你徒弟心智过人,与寻常孩子不同吗?哪这么容易就给吓到了……是吧,景霄?”
景霄,是少羽的名。这最近两年,由于身份和地位特殊,周围但凡能有资格直呼他名讳的人也都避开了直唤,而是像对一个及冠的成年人那样,喊他的表字少羽。
可这个本意味着距离的名字,从面前这个人口中吐出,却似乎带着一丝别样的亲昵,令小孩子的心中莫名欢快起来,脸色不自觉地发红,转开脸,点点头。
云邪:“看,人家自己说没事!”
萧舒寅:“有事没事,我们都还是先想想怎么上岸吧……”
闻言,少羽这才注意到当下三人所处的环境。先前他一直躺着,倒也是感觉到身下在漂动的,但因注意力一直被云邪牵引,竟然就没有多去留心自己身在何处了。
这一看,才发现三人正蜷于一块漂浮的木板之上。这木板长宽都有两三丈,对于三人而言,空间足够大了。可这毕竟只是一块木板,漂在茫茫海面上,随时可能被风浪打翻。
此刻已是夕阳时分,极目远望,只见海平面与天际的靛蓝色相接。那天际云霞多彩,蓝,红,橘,粉,层层相叠,美不胜收。可这美景却不能慰藉出于困境中他的他们。
少羽又偷偷看一眼云邪,心道,自己和萧舒寅都是凡人,没有什么瞬间移动的法术,但那云邪不是仙脉么……
还没有等他发出疑问,师父就替他问了。
萧舒寅:“哎,龙王神子,你的法力真的使不了了吗?”
云邪:“还怪我?你自己念咒太慢,如今我这三魂七魄还差了两魄呢,哪里动得了法力?”
萧舒寅:“我若不细着念,万一有错漏,害你魂飞魄散怎么办?”
云邪不屑:“那你也得念得出让我魂飞魄散的咒才是!”
萧舒寅:“…………”
他终于不由得怀疑,自己今次是不是救错这人了?
这条小邪龙向来没心没肺,行事也从不分是非,面对萧舒寅这份冒险相助他自然也是毫无感激之心……活脱脱一条白眼狼。
那厢,云邪也根本不在乎他想了什么,抬手一甩自己那泼墨长发,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口中感慨:“你瞧这海上夕阳,多么壮阔。”
说着,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看少羽,道:“景霄,你想不想长生不老?”
少羽:“………”
顺着这个问题,他想了一下自己长生不老的情况……那岂不就永远是十岁的模样?太可怕了。他才不要这副弱不禁风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
他忙摇头,哑声回:“不要。”
云邪惊讶:“你们凡人不都喜欢长生不老吗?”
少羽抿着唇,不语,只是再次摇头。云邪看他如此坚定,露出一丝惋惜来,啧啧而叹。
“你贵为一国皇子,在人世里锦衣玉食,说不定将来还能治理一方天下,怎么就对长生不老不感兴趣呢?你知道你们人世多少皇帝想再活五百年吗?你啊……”
听着这话,少羽的神色不知不觉冰凛如霜,先前还黏着云邪的目光,此刻已经垂落在木板上,不去看任何人。
一旁的萧舒寅即便看不见,也翻了个白眼,心里一阵后悔。
该不该救这个仙界祸害且不论,反正真的不该向他透露少羽的来历——东海之岸上曾经最强盛,如今几乎已被瓜分殆尽的齐国小皇子。
这小妖邪龙王子哪里知道,在茫茫凡世间,不是每个小皇子都像他这样可以为所欲为的。有些皇子自生下来就命运凄凉,吃喝是比常人好一些,可身上扛的却比常人多不知道几倍。
比如少羽,生在一个日渐凋零的国家,自小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八岁年纪,便被送到邻近的卫国去做质子,以维持两国短暂的和平。
若不是日日活得心惊胆战,少羽岂会在这练得什么过人的心智,与常人小孩子不同……
萧舒寅毅然打断云邪:“你还是少说些废话,多为眼前想想办法吧!”
听了这话,少羽微微抬头,眼光向萧舒寅瞟了瞟,递出一份谢意。可惜萧舒寅看不见。
云邪果真没心没肺:“急什么?你没看这风向着西边吹吗?我们这木板迟早顺风漂到海岸边。”
萧舒寅:“……”
说得轻巧,这木板倒是能经得起一阵大风才行啊!
云邪:“对吧,景霄?”
少羽:“……”
小孩儿根本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突然好似向自己征询看法似的,他们很熟?还是自己哪里显露出了和他看法一致的迹象?
云邪:“你们凡人,就是思虑太多,才短命!”
萧舒寅、少羽:“……”
要不怎么说仙人有别呢?如此生死难卜的境地下,人家纵使灵魂都没聚齐,法力全无,也丝毫不见对前途的忧虑,真真是将自己一条命丢给了运去抉择。
听着云邪悠哉悠哉躺下的动静,萧舒寅半句话也说不出来。胸中堵了一口气,还忍不住反省自己这么多年是不是白白修行了,生死完全无法置之度外,心中所思丝毫不见脱俗。
反而是小童少羽,似乎真被云邪的淡然感染了。也一头倒回木板上,眼瞪瞪望着天空,双手交叉放在腹间,不露惧色,但赏天幕胜景。
甚至,还自那嘶哑的嗓子里挤出一句:“师父,等风来吧。”
萧舒寅胸中那口气提到唇边,含了片刻,悠悠吐出。
就这样吧,还能有什么法子?
于是,两大一小皆安然躺在了木板上,与海天相融,不慌不忙,颇有几分仙风。
夕阳慢慢降落,靛蓝渐渐浓厚,变成黑蓝,又凝成黑。同时,星星点点逐一出现在苍穹巨幕下,形成星罗棋布之势,蔚为壮观。
不知静默了多久,那龙王神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开口道:“萧舒寅,你看看天上,那是不是煞星?”
萧舒寅:“看不见。”
云邪又对少羽道:“那你看。”
少羽:“哪里?”
云邪:“和紫微星挨在一起那颗。”
少羽道:“是有两颗星挨在一起。”
萧舒寅插嘴:“这煞星怎么同紫微星搅到一起去了?必然是要夺紫微星光,摧紫薇落……人间恐怕要出大灾祸。”
云邪:“瞎扯,我看那两星相依相偎,并存和睦……景霄,是不是?”
少羽:“…….”
小童直感到心中诧异苦闷,怎么又是问我。可也许是有了前两番经历,如今他想了想,还是勉强回道:“嗯,是吧……”
云邪哈哈笑,笑了好一阵。然后,蓦然停住,整个人好似僵住了一般,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萧舒寅听觉灵敏:“你怎么了?”
云邪凝神,后道:“真是阴魂不散,这个老子是非要弄死儿子吗?”
闻言,萧舒寅和少羽也不约而同惊悚地直挺挺立起来。
云邪这个妖邪,好事沾不上边,麻烦事还真是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