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望不到底,少羽也不知道自己走了这冰阶几许深。滑溜溜的冰让他有些小心翼翼,身后牵着的师父也并不催促。两人就这么不急不缓地走了一刻钟,终于听到些声响。
那是大片水流撞击硬/物的声音,只肖听,便能令人脑中浮现海水撞击山岩的画面——这是到了山根了。若是从外面看,这一截是隐没在海水中的。
青年人宽慰:“到了,就到了。”
闻言,少羽一直拧着的两条眉毛稍稍放松下来,小脸上老气横秋的肃色也缓了缓。
面前的冰阶斜着转了个弯,一望,果真就能见底了。
那尽头是一间空旷巨大的冰室,目之所及全是瞎生长的冰柱子,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矗立着。在这些冰柱子之间,隐隐可见一方冰棺椁。
那方棺椁的体量也格外庞大,更瘆人的是其高度的透明。大老远的就能清晰看到里面套着一个棺材,又一个棺材,又一个棺材……不知道到底有几个。
少羽试着想象了一下,若是从这棺椁上方俯视看去,那简直就是看一座小迷宫。一个盒子套一个盒子,之间有些勉强容人的缝隙,可不就是像迷宫么?
怪有趣的。
他这么想着,突然便听到空旷冰室里回荡起一阵“哈哈哈哈哈”的笑声。正是他们尚在冰阶口时听到的声音,爽朗不羁,没心没肺。
“萧舒寅,萧舒寅,快过来让我看看你这张老脸!”那声音又嚣张道,这下可听清声音是从棺椁里传出来的了。
萧舒寅便是少羽这瞎师父的名字。老脸……少羽抬头望去,师父那张堪称俊美的脸庞看起来不过而立的年纪,正介于鲜嫩欲滴和成熟多汁之间。每次师父下山,镇上不知道多少姑娘咬着小手帕羞涩地偷看呢。
他有些为师父抱屈。
但萧舒寅却仿佛丝毫不在意,听了这话,拄起竹竿,笑着说:“我瞎啊,小徒弟若不领路,我可近不了你身。”
那声音说:“那别啰嗦了,快把我从这里捞出去!”
“这里”,指的是那小迷宫一般的棺材中间。此刻,一个人正以沉睡的姿态躺在里面。他就是被云潜龙王刚抓回来囚禁的私生小儿子云邪。
眼前这些冰棺材套冰棺材的玩意儿,其实是一个阵法,叫封眠阵。是仙界囚牢中最恶心人的形式,从龙王宫到月老小院,每家每户都有。
锁在这个阵法里面,肉身是睡着的,灵魂是飘着的,法力是凝固无用的。一个棺材是十年,东海龙王的配置是十个,因此云邪会被这样锁上一百年。
对于一个性格安静的仙来说,一百年也许不过弹指一挥间,封眠阵只是小惩罚,忍忍就过了。
可对于云邪来说,就太可怕了。他统共就活了二十五年,小儿多动症每天发作,半月一小闹,俩月一大闹,怎么能忍受孤独寂寞冷整整一百年?
他得逃。
这一点,他在被云潜老龙王揪着耳朵抓回来的时候,就想好了。然而偌大一个仙界,没有一仙待见他,他无处求救。这便可怜了来自凡世的萧舒寅,迫不得已接下此等重任。
回首往昔,那真是一桩孽缘。
算起来,萧舒寅如今也是年逾古稀的人了。他三十岁才开始修道,现在已经修了半辈子。本是号称图个避世清静,最大的追求不过是心宁气静身强体健多活些年。
不料就道途多舛,命中撞上这个东海小邪胚。
那是十多年前了,当时的云邪还顶着一张天真少年脸,眉眼秀美,隐隐透着一股非凡之气,赫然出现在沿海小渔村的小酒肆里,引得一众侧目。
彼时萧舒寅自诩修道修出了些心得,就想收徒弟了。那会儿他还没瞎,乍一见这样的云邪,顿时觉得乃天赐良缘,立即去招人同桌而食。
桌上,薄酒配新夏卤毛豆,一老一少相谈甚欢。不知怎么的,他就喝多了。喝酒误事,绝非妄言。
小邪胚顶着那张无害而美丽的容颜,说话语气也格外真挚。
“道长若真是想长生不老延年益寿,我倒是有些办法助你。不瞒你说,我是东海龙王的儿子,出门在外别的不说,仙丹还是备了几颗。”
萧舒寅只当少年说笑,不以为意,对云邪掏出来的两粒圆滚滚的黑色丹药也并不在意。
云邪手捧“仙丹”,道:“道长不信?”
萧舒寅笑着,一张在酒后泛起绯红的老脸露出几丝看小孩子玩游戏的慈祥来。他还自以为老成持重呢。
云邪:“不信,你吃了看看。”
说着就捏起两颗丹药,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丢进杯里,斟了半杯酒。笑颜粲然,示意他喝。他便着了道,喝了。
小邪胚诚不欺人啊!萧舒寅醉酒醒来后,竟真的发现自己年近花甲的脸,恢复到了三十岁刚修道的模样,一身老骨头也强健利索,挽一把弯弓射大雕是没问题的。
而后十多年的时间亦证明,小邪胚说的“长生不老延年益寿”货真价实绝无水分。
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短啊。
何况这还是拿了这等宝贵的东西,今次人家求他破个阵法越一趟狱,他又有什么骨气拒绝?只能携着新收的小徒弟来了。
要说可怜,还是少羽无辜。
想到这里,萧舒寅瞧自己小徒弟的目光便有些同情起来。
少羽像是感受到了师父的目光,侧头抬起脸,早熟的性情令他脸上的稚气模糊,反是一派淡定和一丝……不耐烦。
少羽:“师父快些破阵罢,要是被岛上仙人发现就糟了。”
凭他刚满十岁的头脑所思,萧舒寅此番来救云邪绝不是什么积功德的事情,反倒可能是要毁他半生修行的祸端。可他这两年不时贴身跟着萧舒寅修行,也了解这人的利害观一向模糊,是福是祸全凭自己高兴。他要来救,自己一个做徒弟的,除了鞍前马后还能怎么着?
冰室中又回荡着从棺材里传出的声音,也是催促:“你徒弟有见识,你能不能快点儿?”
萧舒寅:“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们仙界的阵法,我破起来不地道,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你今后不能拿我是问。”
云邪:“不把我弄死,我都不要你偿命!”
萧舒寅扭头向自己的徒弟:“少羽,此事你做个见证人。”
少羽仰起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嘲意,这还见证,出了这个鬼地方,那妖邪成性的龙子还能守约?
心下虽这么想,他还是回了一句:“是,师父。”
云邪:“紧着紧着!”
萧舒寅不语,神色严肃起来。少羽见状,抬起小腿跑到一边去,离得远远的。
但见萧舒寅一双瞎眼目视前方,以手中竹竿为笔,在棺椁前的空地上不知嗖嗖地画着线条。竹竿一刻不离地,一丝不断,那些线条最终奇妙地构成一个图形,萧舒寅自己则站在图形的中心。
接着,他闭上双眸,双掌夹着竹竿,紧合在一起置于眉心,口中开始念词。他脚下的图形线条渐次亮起幽蓝的光芒,与此同时,十方棺材开始响应般产生动静。
少羽望去,见每一方棺材都有自己的节奏和方向,慢慢地转动着。他先前觉得这些棺材像迷宫,此刻它们互相错着缓慢转动起来,眼看还真是要拼出一个迷宫。那能容人通过的缝隙,正在以缓慢的速度连接在一起。
毫无疑问,它们终究会形成一条路,棺材中那人可以顺路而出。
少羽暗道,仙界的东西,怎么都跟游戏一样。
看清了形势,他就有些索然起来。反正那些棺材转得慢,不知道要等上多久,他便兀自在这冰里转悠。满室的冰柱子实在遮挡视线,使得这个冰室看起来有几分错综复杂。
正逛着,冰室里又响起云邪的声音:“萧舒寅,你念快点儿,我父皇要来了!”
闻言,少羽一惊,忙跑回原处。
萧舒寅这瞎子显然也听到冰阶之上的动静了,口中所念果真快了许多,棺材们的转动也跟着提了速。仿佛每个棺材都有轴心似的,速度一快,便磨出了危险的声响。
那边,冰阶之上也传来一声洪亮的怒吼:“大胆道人,竟敢来犯我龙宫阵法!”
那声音实在太有威力,震得这冰室的傻柱子门都抖了三抖。少羽也忍不住一阵战栗。
云邪催促:“快点快点快点!”
萧舒寅眉头深锁,双唇开开合合几乎辨不清他念的是什么。
一面是棺材转动的声音,一面是老龙王轰轰下来的声音。早熟冷静如少羽者,也不禁朝萧舒寅的方向靠近了几分,目光警惕地盯着那长长的冰阶。
“卡兹——”
冰棺材们发出一响清脆的咬合声。
“轰隆——”
同时,冰阶上冲下来一股异常强劲的气流。少羽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萧舒寅一臂搂过,迅疾闪避,险险躲开。
老龙王震动山脉的声音再度吼起:“妖邪小儿,你往哪儿逃!”
话音刚落,封眠阵的十个冰棺材就噼里啪啦碎了。碎冰撞上那些本就傻了吧唧的冰柱,冰柱便也跟着拦腰断裂了。
凡体肉身若被这些坚冰砸中,不死也得半残。然而,那瞎得连路都走不了几步的萧舒寅,此刻却怀抱着小徒弟利索躲过那些掉落的坚冰,一次也没被砸到。
“萧舒寅,这边这边!”突然,云邪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传来。
被萧舒寅护在怀里的少羽实在听不出“这边”到底是哪边。好在这个问题并不需要他思考,萧舒寅划着手上的竹竿,一路躲过冰室内丛生的冰柱,曲曲折折地飞奔。将啪啪破碎声、轰轰倒塌声、龙王怒吼声统统甩在身后。
小少羽叹为观止,内心受到了巨大震撼。
萧舒寅可以这样跑?还是在这样障碍重重的环境里?仅依凭着云邪模糊不清的声音指引?还有,这个冰室是怎么回事,萧舒寅已经跑半天了吧,怎么还不到头?就算这里是山根内部,也总有尽头吧?
“前方两丈,跳!”云邪这一声,来得格外清晰。
跳?跳到哪里去?
不等少羽多想,萧舒寅便已经跨过那两丈地儿,毫不犹豫地跳了。
“噗通——”一声,下一瞬,少羽便被涌来的咸水堵住口鼻,他本能调整气息,运用这两年修习的方法令自己口鼻俱屏。
竟然是跳海?这蓬莱岛距凡间海岸不知几百里,这么跳能活着游回去?今次小命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