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二月二,人间照常忙着农事,东海蓬莱仙岛则忙着举办盛典。
盛典之下,蓬莱岛宾客盈门,往来不绝。其实这东海二月二的盛典年年都办,却已经许久不见这般热闹了。
今次盛典,东海龙王云潜可谓卖足了老脸,亲自提笔撰帖邀请众仙前来。大家同列仙班,总有互相需要的时候,既然云潜这般诚挚,众仙就是再不想来,也不愿拂了他的面子。便熙熙攘攘,硬是把东海撑出了二十五年前的繁华景象。
大概是怕来的仙不够多,云潜龙王还特意请了些人间的修道之人。如今人间修道之风盛行,还真出了些天赋异禀有仙根的人,修炼得像模像样的,热热闹闹混在一群仙中,分不出什么差别。
大家齐聚一堂都是客,看起来倒也其乐融融。不过,但逢群聚,总免不了传出些平日不好听见的秘闻来。
“听说,云潜龙王已经把那小邪儿捉回来,下了封眠阵啦!”
要说有什么秘闻可以瞬间引人瞩目,自然就是云潜龙王那混世魔王般的私生儿云邪的事情了。
云邪这小儿是谁所生,二十五年来众说纷纭,此事也一直是仙界人人得而笑之的大八卦。
眼下,此话一出口,不管真假,即刻引来一群听众。诸位兴致勃勃,丝毫不以背后议人为耻。
“我说怎么这几个月这么太平,原来是云邪小儿被老爹捉回家了啊!”
“怎么捉回来的?那小邪儿神力了得,年幼时就上天入地,二十五年来无人能阻,谁人能治?”
“嗨,小儿狂妄,自有栽跟头的时候,谁知道呢?反正抓住了就好……”
“可一个封眠阵能压他几时啊?百年之后,他还不是出来作乱,再将这仙界搅得乱七八糟……”
“知足吧!百年可够长了,自从这小邪儿闹世以来,我就觉得度日如年!”
“是啊,你们也不能太苛求云潜龙王了,虎毒还不食子呢,难道要他将这小儿杀了不成?”
“怕就怕,这小邪儿连百年封眠阵都使诡计逃脱啊!瓮中逃脱之事,他也不是没干过……”
“这话就不对了,岂能长邪儿志气,灭我等威风……”
“………….”
在这纷纷议论中,有一位月白轻衫的青年人始终微笑着,目光平静地注视前方,微微侧耳,仿佛在倾听。他既不参与其中,也不离开这热闹人群,但静听而已。
许是太过安静了,他显得毫无存在感。东海诸位来客都七嘴八舌嚼罢舌根之后,也就散了,竟无人与他相携。
不一会儿,那梨树下就只剩下他一人。他脸上那淡淡的笑容便收敛了几分,注视前方的目光也藏入了眼帘后,低头去把玩自己宽大的衣摆,看起来颇为落寞。
“师父——”
过了不久,传来一声唤。
那声音尚且是稚嫩的童声,语气中却透出几丝严肃,似个早熟早慧的小大人。
青年人循声望去,回着:“少羽回来啦!”
那一双眼睛含着笑意,像是看向那唤声来源。可他眸中视线落下之处,却是空空如也——唤他的人脚下轻轻一游,已经偏离了自己方才站的地方。
原来,这看似淡然清明的青年人,竟是个瞎子。而那唤他“师父”的,正是一个十岁上下的垂髫小儿。不过,这小儿的打扮在这蓬莱仙岛怕是有几分出挑了,他身着人间寻常孩子穿的粗布短衣。
要知道在仙界,从年幼无品级的小仙子,到掌管仙界的帝君,什么场合如何装饰打扮,统统都有规制典范。因此光是看穿着,便可判断,这个孩子是个凡人。
今次来了好些人间修道之士,有谁带个僮仆来也不奇怪。但这小儿一身刺眼打扮,却好像没有引起什么注意,才是叫人吃惊。
此刻,这孩子看青年人的目光落错了点,脸上露出一丝小诡计得逞的窃笑。他背手站在青年人半丈开外。
小孩儿说:“我已经找到啦!”
青年人闻声,视线移了移,脸上的笑容仍旧温和清淡,点点头,然后作势起身。那当徒弟的孩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瞎师父站起来,也不去扶一把。
这情景,得亏是没让那帮仙人看见,不然一仙一口唾沫就把他淹死在“少礼仪,寡师道”的谴责下了。
不过,做师父的青年人似乎也丝毫不以面前这徒弟的冷漠为侮。他起身后,一袭长袍便倏然垂地,带着一丝莫名好听的摩擦。
他道:“那我们就走吧。”
小孩儿听了,背在身后的手执着一根长竹子伸出来,递到青年人面前,青年人抬手便握住另一端。小孩儿便就这样领着瞎师父朝前走。
现下,正是盛典举办到最欢/娱的时刻,来惯了的众仙都知道应该去瑶池吃喝玩乐载歌载舞了。这对师徒却悠悠然逆着众仙的方向行进,走了一段路,便有岛上小仙前来指路。
“这位……道长?”小仙问得有些迟疑。
眼前这位青年人穿得不像仙人的规制那么严格,却又不是人间修道人的道袍,看不出来路……但他还是将对方判定为凡人。
青年人一双宁静的眸子望过来,若不是他此刻被一个孩子用竹竿牵着,乍一看还真辨不出他是瞎子。
他答:“嗯?”
小仙子:“您恐怕是走错路了,瑶池不是这个方向。”
青年人脸上露出一丝疑惑,脸侧向自己的徒弟:“少羽,你领错了路啦!”
少羽似乎并不以为意,敷衍地回答一声“哦”。
然后抬起一张稚嫩的小脸,眨巴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那小仙,说:“我师父急着如厕,还请问仙子,该怎么走?”
小仙一愣。
青年人轻咳一声,面露尴尬:“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仙人不如厕,这种问题有辱仙门。”
少羽又:“哦。”
小仙忍了半天,才没让自己翻出嫌弃乡巴佬的白眼来,维持着仙人的风度。
“今次龙王请了不少道人,岛上对此也早有准备,不过从此处过去,可能有些远。”
青年人道:“不妨。”
少羽领悟师命,伸出手掌给那仙子。
那仙子轻轻瞟了一眼他一身简陋粗俗的衣着,便懒得再看第二眼,随即迅速在他手上划下几条横横竖竖的线,简单地解释:“沿着这条路直走,过了三个路口就可以看到了。”
听完导航,少羽收回手,干巴巴地弯身行了个礼,道:“谢过仙子。”
小仙站回原位,瞧了一会儿这对人间修道的师徒。见两人慢吞吞地走,好久也挪不出三丈远,不由摇了摇头,懒得看了。心道,凡人真可怜,仙人转瞬即到的地方,他们要走上半天。
其实,仙子叹凡人可怜,凡人何尝不叹仙子傻单纯。那对人间师徒慢悠悠挪了半刻钟,终于离开仙子的视线,青年人就开口了。
“少羽,你怎么能用这么低劣的借口骗人家做神仙的?”
少羽头也不回,少年老成地回答:“那我总不能说自己急着如厕啊,仙子才不在意我这样的小孩子要干嘛。”
青年人:“……”
少羽义正词严:“师父,这次可是我在帮你,你受点儿形象上的损失都是为了你自己的选择。”
青年人:“……”
这是收了个什么妖孽徒弟。
他不说话了。少羽牵着他的竹竿斜转了个弯,显然他们换了方向,一丝冰凉凉的寒风隐隐吹来。瞎子的听力总是特别好,他不用考虑怎么走的事,便侧耳仔细听风来那方向的动静。
其实,风是微弱的,那股切肤的寒凉才更让人敏感。凉意像是有生命一般,丝丝缕缕环绕在人周身,清晰明显,却又不至于令人不适。像他这般细细接收,甚至能感受到寒凉空气带来的言语。
半晌,青年人似乎听到了什么,脸上露出笑容,道:“这么快就要到了?”
少羽听了,回答:“我特意找了近路。”
青年人笑:“小小年纪,挺有本事。”
少羽:“承蒙师父教导有方。”
这话怎么听都有些反讽的意思,青年人却直接将字面的意思全盘接收了,一脸得意之色。那意气模样,与在仙前的淡然无求截然不同。倘若此刻有第三者在,他估计就要无耻炫耀自己教了个伶俐徒弟了。
越走近,寒凉之气越重。等到真的冷得起鸡皮疙瘩的时候,少羽才停住。回头道:“师父,到了。”
青年人点点头:“好的。你且让一让。”
少羽便收起竹竿,侧身让到一旁。此刻,他们走到的是一座先山面前。这山和看起来蓬莱岛上任何山没什么分别,不高不矮,山上树木繁盛。不同之处在于,它比别处冷,郁郁葱葱的林中一片死寂,一声鸟叫都没有。
青年人站在山前,闭上眼睛,右手竖起两指立于眉心前,口中念念有词。等他将那一串不知是什么含义的词念罢,这山前忽现一道幽蓝幽蓝的淡光,围城一个不规则的形状。
少羽道:“门出现了。”
青年人从点点头,说:“我们进去吧。”
少羽又递出竹竿给青年人,两人赫然向那道蓝光围成的形状走去。只肖霎那,师徒就不见了,竟好似穿山而入了一般。
实际上也的确算是穿山而入。他们果真是通过这座山,到了另一个地方。
如今,他们面前是一道向下望不到底的冰阶梯,不知道它的尽头是哪里。整个空间幽闭却不黑暗,看起来像在山的里面。可又不尽然,因为这里面四壁都太平整,跟任性生长的蛮山可不一样。
少羽犹豫:“都是冰,我怕摔。”
青年人:“不怕,我比你高这么多都不怕,鼓起勇气来!”
少羽:“……”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笑,哈哈放声,颇有股放浪形骸的气质。少羽一听,直觉这笑声的主人和他遇到的仙人都不一样。
因为这人显然没什么礼貌,而仙人都是讲礼仪的。
笑声回荡了好一会儿,才换成说话声:“小子,听你师父的,快下来。”
少羽撇撇嘴,皱眉,并不太愉快。但这次他答应了和师父前来,就会帮到底。于是他拉了拉竹竿,示意青年人自己要走路了。青年人点点头,表示知道。
师徒二人便沿着眼前深不见底的冰阶往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