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如今的太后,早年命不好。她年轻丧夫,一生的操劳多半奉献给了自己的独子萧塍。
好在这个儿子也算长进,年少时候就性格沉稳,长袖善舞,亲政前虽然有过两次朝堂危机,也都有惊无险化解了。亲政后更是励精图治,卫国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三代,国力渐强,人才辈出,他向来善于识人、用人、与人周旋。这些年来,卫国在他手上日益昌盛繁荣。
治国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成功了。一成功,就需得找些别的事情做,以免命太长,无聊至死。
年近半百时,萧塍想到一个更上一层楼的好办法——征战。
主意一定,萧塍立即大展雄心壮志,凭着卫国如今的强大,便撑足了胃口,东吞一点儿,西吞一点儿。因此,这些年的卫国要说有什么动荡的,就是自己有事儿没事儿去外面找人茬儿了。
不过,这些都用不着太后操心。
她的好儿子早就长大了,她“命不好”的生活也早就结束。至今,老太后已经在后宫安然地过了十几年平安喜乐的日子。这过去的十几年里,她最大的烦恼就是萧塍的孩子少。
早年,萧塍的皇后韦氏生了两个女儿,一个萧墨兰,一个萧淑兰,虽然堪称卫国双姝,但毕竟是女儿。自此以后,后宫就很长时间无所出。这韦氏柔柔弱弱,温良恭俭,三十多岁就开始吃斋信道,不是个会搞阴谋诡计破坏皇室血脉传承的人。
既非人为,却又无所出,老太后就怀疑是皇家气数不行。更忧愁了,这一愁就愁了十来年。
后来还是皇后日夜祈祷问道,梦里得仙人指引,为萧塍找回一个民间女子。那女子果然不同于后宫这些死气沉沉的残花,一年多就生下了萧祐,这卫国皇脉总算续上了。如此一来,老太后就再也没什么要操大心的事情了。
这些年,老太后日常就喜欢和一个孙子、两个重外孙玩儿。
一个孙子,自然是宝贝萧祐,因年纪尚幼,萧塍还身强体壮得很,还未将其立为太子。但这孩子也算萧塍老来得子,聪明异常,伶俐讨喜,早已是准太子。
两个重外孙,一个是当年远嫁齐国和亲的长公主萧墨兰的独子,如今的齐国四皇子景霄;一个是下嫁卫国骠骑大将军秦凛的二公主萧淑兰的独子秦风。
——萧家的人恐怕真是没什么子孙福,姓萧的自己没什么孩子就算了,嫁出去也生得少。
如今,三个孩子年纪相仿。
萧祐和秦风自小玩在一起,虽是差着一辈,又有着君臣之别,但小孩子哪有那么多心思,因而两人一直亲如手足。景霄两年多前才来,血脉是在,身份和性质却大不同,年纪又比他们大了一岁。起初,是有些隔阂的。
多亏了老太后,有一回察觉景霄被两个孩子排挤,便随手抓了两把榛子塞到他手里:“你啊,论年纪是哥哥,要疼着弟弟们,以后多带些小东西给他们。”
景霄一听立即开了窍,而后每每一同学习玩耍,都会多少带些什么。若是没有东西,也给两个弟弟讲些萧舒寅同他讲的世外趣闻。如此,不过几次就将两个小的收买了。后来,一旦景霄跟萧舒寅出去了,他们就羡慕得眼直,盼景霄回来也盼得紧。
不出所料,景霄从甘露殿到太后住的崇宁宫,还没进门,就听到两个身影从里面狂奔出来。推推搡搡,一个挤一个,都想先到景霄面前。
“少羽表哥——”这是秦风。
“少羽——”这是萧祐。按辈分,景霄还得叫他一声皇表舅,他直呼景霄的表字,已是最大的尊敬了。
两个小的这样热情洋溢,景霄却不能忘了礼数。在他们冲过来展臂拥抱之前,他便朝萧祐行了个礼:“见过皇表舅。”
萧祐平日里被伺候得太好了,又是易胖的体质,小身板儿总是忽胖忽瘦,全看自我控制。这不过是近一个月不见,他似乎就胖了十几斤,圆溜溜的脸上镶着两颗黑漆漆的眼珠子。
眼下,这对眼珠子透出几份撒娇似的不满:“少羽你总是这般见外!”
说着,肉嘟嘟的小手就伸过去,要牵景霄的手。不料,“啪——”的一声,旁边斜打过来一只爪子,听声响,这一拍可实在得很,力道用得足足的。
景霄望去,只见秦风紧拧着两条眉毛,瞪着萧祐的目光极其不满:“哼!”
萧祐立即回瞪:“子迁,你打我!”
子迁是秦风的表字。这么小的孩子,本无需什么表字。这都是因景霄开了先河——他远到卫国来之前,齐国国主景颐为他起好了这个表字,暗里是寄托了平安成长之心愿的。到了卫国来,旁人都觉直呼其名有些失敬,便都唤其表字少羽。秦风听了,就回家缠着父亲秦凛也早早起了表字。
面对萧祐这一回瞪,丝毫不惧,甚而有些得意,嘴角扬着笑,道:“表哥行礼呢,你也不正经点儿,净想着对表哥拉拉扯扯。都是要当太子的人了,也不端着些。”
闻言,萧祐撇撇嘴,扬起下颌,佯装端着:“那好吧,少羽,平身。”
景霄轻笑着放下行礼的手,萧祐和秦风立即围着站在他两旁,三人热热闹闹地往里面走去。
刚刚在甘露殿受了萧塍一番吓唬,这会儿和两个小弟弟在一起,他心中的沉重仍拎得半紧。方才秦风那句装模作样笑萧祐的话,他全都听进去了。
不由得追究了一下:“皇表舅这是要册封了吗?”
萧祐咧嘴一笑,圆圆的脸上顿时就只见到白花花的两坨脸颊和牙齿了。那样子,问题的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另一边,秦风凑近景霄,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少羽表哥,这些日子你不在建昌,许多事情不知道。我爹又去打仗了,昨日传来大捷的消息,听闻过几天大军班师回朝,国主要举行大典,顺便将这小子的册封礼一并办了。”
萧祐听了,立即反对:“什么顺便!我过阵子当了太子,以后就是国主,你今后对我说话可小心些,省得惹我不高兴,我打你屁股!”
秦风对萧祐能想到的这一招很不屑,且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当场翻了个白眼,这又引来萧祐嘟嘴不满,两人一边做鬼脸,一边又打起嘴仗来。
两个小的犹天真无邪,君臣不分,想闹就闹,想骂就骂。稍大一些的景霄,此刻却清晰地感到自己后背凉成一片,汗水携着恐惧和不安渗出来。费尽努力才没让那被两个弟弟拉着的手颤抖,这时,他几乎有些感谢先前在甘露殿受的那一场惊吓了。
眼下他分明清楚,秦风口里的“大捷”对阵的就是自己齐国。秦凛大捷,便意味着齐国大败。联想到萧塍的话,他哪怕不情愿,也明白齐国这一败不是普通的败,恐怕是彻底的败。
一想到这点,他便六神无主。
可当下,无论是难以捉摸的外公萧塍,还是天真热情的两位玩伴,亦或是马上要见到的太奶奶,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敢于透露这份六神无主。
他有种感觉,现在倘若不是两个玩伴正一人拉拉扯扯扶着他一只手,他立刻就能跌倒在地。因为他的腿是软的。
可他又超乎寻常地冷静,控制自己不颤抖、不流泪、不仇视眼前的两人。
他感到自己仿佛被劈成了两个人。一个软弱恐惧,躲在角落瑟瑟发抖不知所措。一个面容模糊,但体内似乎有大把大把待挖掘的力量,正在不紧不慢地涌出来,支撑他冷眼观四周,试图渡过眼下难关。
首先,他脸上露出瞒天过海的灿烂笑容,对萧祐道:“恭喜皇表舅!你当了太子,可要不要忘了我们两个!”
萧祐听了,圆脑袋一垂,耳根微微红,竟是有些害羞的意思,声音也低下去:“少羽,你当真不需这般见外……”
秦风瞧他那样,立即揶揄地捂嘴笑,对景霄说:“少羽表哥,你别看他现在扭扭捏捏的,昨夜他刚得到消息的时候,可念念叨叨着要告诉你呢。方才听说你在甘露殿,恨不得直接闯过去!”
萧祐:“不许乱说,子迁!”
秦风吐了吐舌头,笑容简直要咧到耳根。他最是喜欢和萧祐闹了,萧祐虽然也是个聪明孩子,但似乎在打嘴仗这事儿上,总要略逊秦风一筹。
景霄看他面露绯色,就知道秦风说的实话戳得萧祐心下羞窘了。他一面安慰似地握了握萧祐的肉爪子,一面在心中暗暗盘算,等萧塍要处置他的时候,能否令萧祐成为他苟活一命的助力。
后来,当他想起自己当日所思,总是连连心寒,冷意从脚底冒出,诧异于自己的那般思考。
太后已是耄耋之年,虽然喜欢和孩子玩儿,可身体着实不容许她的行动像心情一样飞扬。她躺在室内软榻上,外头三个孩子咋咋呼呼的声音着实不小,传到她耳朵里,却是隐隐约约的。
等三个孩子齐齐跪在面前了,她才在侍女的搀扶下起来,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佑儿,到奶奶这里来。”萧祐跑过去。
“子迁,你也来。”秦风跑过去。
剩下景霄,老太后顿了顿,笑眼睁大了些,问:“少羽,这次有什么好玩儿的事情可以说给太奶奶听啊?”
景霄俯下身,伏地答:“回太奶奶,多着呢。您一次听也听不完。”
老太后听了,乐得咯咯笑,道:“好好,那少羽你要多来两次,慢慢给太奶奶讲。”
景霄回:“听凭太奶奶召唤。”
老太后举起手,冲他抬了抬,说:“你也过来,太奶奶给你备了好吃的。”
言罢,朝一旁的侍女看了看,示意侍女给孩子们上小食。萧祐和秦风见了,咂咂嘴一阵兴奋。老太后这里总有吃不完的花样,都是为他们准备,常常有惊喜。
片刻后,景霄一上前,秦风就眼疾手快把他拉到自己那面去了。三个孩子簇拥在老太太身边,倒是一派其乐融融,尽享天伦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