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舒寅听了,对少羽的决定毫不置评。即便他知道这小徒弟不过是孩子心性,硬挺一股子气,想着回去能估摸清楚如今局势,其实多半没有考虑清楚利弊。
人年少时,总以为自己龙潭虎穴都不怕。可凭着少年那点儿经历,哪里又知道什么是龙潭虎穴?罢了,他给人做了师父,多少该给人护下一条小命吧。
萧舒寅:“依你。”
少羽颔首,去看赵云卿:“你呢?”
赵云卿还紧捏着少羽的衣服,揪在她手里那点儿布料眼看就要被她揉成团了。这时候,方能看出她还是个小孩子。犹豫了半晌,问:“另一个……怎么说?”
少羽一愣,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云邪。不由得斟酌了一下,略小心地回答:“他恐怕不会与我们同行太久,等找到他自己那副躯壳,他多半就不屑于我们为伍了。”
那边,萧舒寅差点儿一个趔趄。
少羽:“师父,你怎么了?”
萧舒寅拄着竹竿,面露菜色:“……云邪恐怕是要不回他那躯壳了。”
少羽不明所以,难道这两天功夫,云邪那副身体就腐烂了不成?还是跌成碎片了?都没有。
萧舒寅道:“那躯壳让海水给卷回海里去了。”
少羽:“……”
东海茫茫,哪里捞他一副躯壳去。
想到这里,他同情地看了一眼赵云卿,赵云卿表情茫然。但她体/内另一位此刻倘若醒着,恐怕要捶胸顿足了。少羽脑海里不禁浮现云邪气急败坏的样子,就觉好笑,沉重心情都扫去大半。
大千世界,人有人命,仙有仙命,妖邪同样逃不过命运捉弄啊。这怕是“众生平等”的一个形式吧。年少的少羽暗暗嘲讽地想。
卫国的都城建昌依旧繁华热闹。
站在建昌的街道上,丝毫看不来这个国家在东海边上正进行着一场战争。甚至,她此刻的繁华比以往还更耀眼一些,让少羽感到有几分刺目。
不过,他没有什么时间在街上瞎逛。萧舒寅带着两个孩子,三人一行刚进城,还没到城中心,就有马车呼啸驶来,然后勒马急刹车,停在他们面前。
车后又走出一匹高大骏马,马上骑着一个中年男子,身着官服。是一个侍卫。玄青的衣角上绣着金色丝线,佩剑上悬挂了半月型的镂空白玉饰。这一切昭示了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卫。
此刻,他一脸肃色,即便萧舒寅看不见,也一丝不苟地冲萧舒寅和少羽分别行了礼,道:“卑职白玦,奉命来接逝虚道长和景四皇子入宫。”
逝虚,是萧舒寅的道号。他人在外,认识的都喊他一声逝虚道长,只有云邪直呼他那极少人知道的本名。
白玦的话一说出,萧舒寅便感到手里的竹竿颤了一下,他不用眼睛也知道是竹竿另一端的少羽紧张了。他回白玦:“脚还没歇呢,就进宫?”
白玦毫无通融的意思:“此乃陛下圣命。”
萧舒寅哂然一笑:“我们这刚进城,午饭都没吃,我老头子饿饿就算了,景四皇子也是可以随便饿的?”
白玦:“还请道长不要为难卑职。”
少羽眉头紧蹙,心中七上八下。以往他也常常和萧舒寅出去,回到城里多半是先进萧舒寅那破破烂烂的小屋,卫国国主也从不主动召见他。倒是太后时常想念这个重外孙,听闻他回来了,往往会派人来把他接进后宫。像如今这样被国主亲自派人来召的,还是第一回。
少羽年幼,但不傻。他清楚这定然和两国关系有关,多想几分,就紧张得呼吸困难。
同样惊惧的还有他身旁的小姑娘赵云卿。她一路回来都没有睡,大约是不想被云邪乘虚而出。此刻,她凑近少羽,又揪着他的衣角。
赵云卿不敢对少羽说话,她自小习武,知道高手大多五觉灵敏。而面前这个叫白玦的侍卫,显然不是个好应付的人,在他面前耳语,多半会被一字不落听去。
少羽微微侧头看看她,安慰似的对她笑了笑,以口型道一句:“不妨。”
那边,萧舒寅听了白玦的话,抖了抖竹竿,瞎眼睛装模作样地将视线投向少羽,把难题丢给他。在外面,他什么都听萧舒寅的,因为萧舒寅为师,他为徒。在卫国都城里,萧舒寅多半还由他定夺。他不仅是个质子,也是个皇亲国戚,血脉身份在那里。
少羽贯彻了自己的态度:“有劳白统领。”
白玦稍稍抬起低垂的眼帘,望了一眼少羽,只见那年方十岁的敌国皇子努力维持镇定,紧蹙的眉心间都是不应出现在他这个年纪的忧虑。
他侧身,探手引路:“二位请。”
少羽顿了顿:“可以带上她吗?”
白玦:“这……”
萧舒寅:“哦,这是我新收的徒弟,还未能安顿。”
白玦思忖,片刻:“请吧。”
马蹄声声,近乎狂奔,拉着马车劈开猎猎秋风。车内,少羽面向车门而坐,视线低垂,放在膝盖边上的小手不知不觉握紧。赵云卿一直盯着他,他也无所察。
日后,景霄一度觉得,自己是在那天一夜之间长成一个大人的。
卫国的国主,嘉隆帝萧塍,在后宫甘露殿召见了自己的外孙一行。
萧舒寅是出家修道之人,不为世俗礼教所束缚。即便在卫国之主面前,也没有行跪拜礼,只是略抬手拱了拱,作一拱手礼。
萧塍坐在书案后,捏着一本折子一角,心不在焉地问:“逝虚道长,这一趟都带少羽去见识了些什么,可有趣闻说与朕听听?”
萧舒寅例行公事胡编乱造了一番。然而他神情认真,绘声绘色,虽然语气不冷不热,却正合了他道骨仙风的气质,听得萧塍时不时点头微笑。
汇报完毕,萧塍没有疑义,抬眼抽出一丝余光望向他,道:“道长辛苦了,去歇息吧。”
萧舒寅:“谢陛下。”
便伸出那不离手的竹竿,直至赵云卿面前。赵云卿愣了一下,才抬手握住。她一面偷偷看了看仍然跪着的景霄,一面忐忑地学着景霄平时的样子给萧舒寅引路。
等萧舒寅和赵云卿下去,萧塍才放下手中折子,正眼去看跪着的景霄,目光如炬。
瞧着眼前这个自己一直防范的孩子,那鬓角已经斑白的卫国国主心中思绪颇多。
他首先想到的是刚才这个孩子进门的样子。这两年多,他很少单独见他,这孩子乍一下这样被请来,大约是暗暗思忖过一番了,跪下的时候,口中说的是:“拜见皇外祖。”
这脆生生的一声“外祖”还真激起了他难得一见的人之常情,心中不由得一软。但随即,他就感觉自己这份人之常情来得太温善了。
一个年方十岁的孩子,已经懂得该如何博敌人心软,这是多可怕的事情?以后要是给他长大了,还了得?这孩子留还是不留?留下一命,万一是养了一条虎又该生多少事端?可真要杀了,未免太……
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多虑。
转眼去看看手边,那里还放着今晨快马送来的捷报,里面所诉正是他多年的心愿:齐卫两国东海塑山谷一战,齐军已被全歼,齐国定西侯赵峥身亡。
这些年,齐国不仅国力式微,朝堂、军中也都没有什么拿的住、撑得起的人了。定西侯文武皆备,这些年在齐国据闻是政军两抓,如今一死,齐国必然如崩半边天。
而另半边天,齐国的皇室……萧塍不易察觉地扬了扬嘴角,若不是面前还跪着个外孙,他恐怕真是要笑出声来了。
景霄低着头,自然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只恭恭敬敬跪着等这个外公差遣。
萧塍抿抿嘴角,收了收思绪,开口甚而透出一丝慈祥来:“少羽,起来坐吧。”
景霄答着“谢皇外祖”,弱弱地站起来,退到一边。内侍立即为他搬来椅子,他有礼地致了份谢意,才坐下。抬头去望外祖父,乖巧的脸上略带一丝疑惑,仿佛真对远在东海塑山谷的战争一无所知。
萧塍瞧着他,想想这孩子就要国破家亡了,于戒备中又矛盾地生出一丝同情来。语气柔善:“你而今不小了,这两年与佑儿、秦风一同上了许多课,应当也有所学。有些事,外祖父就不当你是孩子,今日同你一起……做些探讨,如何?”
景霄拱手点头:“但听外祖父教诲。”
萧塍两手撑在案台上,脸上挂着慈祥笑意,语气却不似这般和善,他道:“倘若,你齐国没了,你当如何?”
闻言,景霄心中一紧。这个设想,他已经为自己做过。可萧塍这样说出来,意义与他自己假设是两码事儿。假设再怎样,也是为自己心中留底。可被人陈述出来,那便是一跌谷底。
此刻,他脸上的惊惧和茫然不再是方才的刻意为之。事实上,他心中慌成一团,再想控制脸上表情已经是不能了。
萧塍眉睫挑了挑,道:“少羽,你不小了,莫哭。朕像你这么大,已经快要登基。”
萧塍做了许多年国主,因为登位早。而登位早,是因为他的父亲死得早,唯一的叔父又不知所踪,整个卫国皇室只有他一根苗,他想不当国主都难。因此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就登位了,由如今的太后辅政到及冠。
这些事,最是引他的小儿子,一向与景霄一同上课的萧祐崇拜。那小儿不知多少次对景霄炫耀,景霄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眼下听到萧塍自己提当年勇,景霄感受不一样。他心中强迫自己镇定些,可抬起来的双眼还是泫然欲泣。
景霄道:“是,外祖父。”
他抽了抽鼻子,又继续道回“齐国纵然可亡,但无论由谁统治,那片土地仍在。若有那一日,少羽愿在那片土地上做一个农夫,耕地种田,为……为……”
“好了好了,你这孩子,还真哭上了。”萧塍收回手,甚而起身朝他走来,好像要安慰他似的。
这时,殿外的内侍来禀:“陛下,太后差人来请景四皇子了。”
萧塍皱皱眉头,停下脚步,挥挥手,内侍退到一旁。他没再近景霄,只道:“方才外祖同你说的,你也不用太往心里去,但有时间还是要想想,外祖下次再看你思考了什么。”
景霄意识到,今日只是试探。他连忙跪下,垂首回:“是,陛……陛下。”
萧塍:“好了,去看看你太奶奶吧,她人老了,总念叨你们这些后辈。”
景霄行足了礼,起身退去。脚下随着内侍引路而去,默然低着头,眸底黯然冰凉,背后出了一身汗,寒飕飕的。
他犹记得离开齐国时,父皇景颐看他那复杂的眼神;记得自己在塑山谷见到的厮杀;记得方才赵云卿递给他那满眼的担忧和期待……他一点都不想灭亡,要保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