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羽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再睁眼的时候,赫然看到云邪抱膝坐在他面前,一双眼睛红肿得夸张。活像在眼睑下塞了一袋子水……嗯?不对,这个状态,面前的应该是赵云卿。
少羽有些苦恼,一颗心都忐忑地提了起来。他爬起身坐住,揉一揉太阳穴,想了想,才开口:“赵小姐……你都,知道了?”
这件事情说起来麻烦,他假设赵云卿的灵魂睡着也能够知道身体经历的事情,这样就省得他解释了。毕竟,怎么跟人家说“你爹大概是死了”,都是不容易的。
赵云卿闻言,从膝盖间抬起头,讷讷地看着少羽,讷讷地问:“你说什么?”
少羽:“……”
这比解释“你爹死了”还麻烦。他能和东海小邪龙拌嘴,却没办法回答面前小姑娘四个字的问题。
好在赵云卿也没有为难他,过了半晌,****:“我父帅死了,是吗?”
少羽张了张嘴,终究只是默然点点头。静了静,又试着问:“你体内住着另一人,你知道吗?”
赵云卿懒懒地:“知道,他很烦人。”
少羽:“……”的确很烦人。
赵云卿好似喃喃般说:“我睡着的时候经历了什么,大都能知道,但有时候睡得沉,便记不清……我现在……肚子好饿。”
少羽听了,如获大赦,连忙起身,看看山上,又看看眼前的道路。他想起云邪说,这个地方离东海岸边不足五十里。可他们现在这样,别说走五十里,五里也是酷刑。
少羽:“我到山上去找些野果子,你在这里等着。”
赵云卿:“不。”
少羽:“……”
赵云卿腾出一只手来,撑着地,要站起来的样子。少羽忙伸手去扶,却被找云起避开了,低低地丢一句“不用劳烦”。少羽尴尬地收回手,讪讪地看着赵云卿艰难地站起来,然后一副腿麻的样子试着走了两步。
她回过头来:“一起去。”
少羽:“可你身子虚弱,上山恐怕……”
赵云卿:“我不虚弱。”
那表情阴沉沉的,眼睛里茫茫然,连悲伤都没有,早熟得过分。少羽有些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点点头,应了她。
小姑娘倔强得很,明明走路慢吞吞的,还不让人扶。少羽又要注意她,又要注意不知会藏在什么地方的野果子,心里还缀着一堆事情。走着走着,自己就跟丢了神似的,等反应过来,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
他停下脚步,四处张望。这下,小果子倒是不为难他了。目之所及,山路边上就长了一棵野梨树,小果子也是有的。不过据他这两年跟着萧舒寅游历的经验看,那果子是涩的。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少羽:“你在这边坐着等我。”
他将赵云卿安顿在一块大岩石上,小姑娘乖顺地坐下,目光落在面前一棵树上。那树上跳着一只光彩照人的红嘴蓝鹊,不时扇扇翅膀,一派兴致盎然的模样。赵云卿看得入迷,少羽暗暗一叹,转身去那路边摘果子。
树有些高,最低的一条树枝垂到了小路外面。少羽小心翼翼地去攀,踮起脚,身子蹦得直直的,两指也伸直,才勉强夹住一片叶子,小心地往里拉,尔后握住那一枝,拽回来,将那一枝上结的果子尽数摘了。
小路外面是一条山涧,如今水流潺潺,沉淀过后,清澈无比。少羽看看自己脏兮兮的一身,倒是很想跳下去洗个澡。然而……他偷看了一眼赵云卿,已知男女有别的小心脏,怎么也没法儿无耻到在小姑娘面前洗澡。
野果子在水里涮了涮,少羽就全数给了赵云卿。
赵云卿好像回过不过神似的,愣愣地也全接过去了,一只一只往嘴里塞……还好果子不大,一口一个也不算什么。只是……她不觉涩么?
少羽看得心惊胆战的,动动唇想说话,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又回到梨树下,爬上树,尽力多摘了一些果子备着。
身为一个皇子,他爬树的经验实在是不多,平时也轮不到他来操心吃。这乍一上树,总有些想太多,每踩一根树枝都小心翼翼,心里默念千万别摔了别摔了……
然后,他就一脚踩空了。
……这倒霉劲儿,莫不是被云邪给传染了?
当然了,他脑子里不该想这个的。他应该想想,这掉下去就是直接撞在石头上,轻则头破血流,重则半残,该以怎样的姿势避免更重的伤……
“啊——”他听见一声尖叫,是赵云卿。
小女孩儿的声音还是很刺耳的,他甚至想抬手去掏耳朵……但是时间太短,他来不及,倒是一瞬间已经触碰到山涧水流的冰凉了……看来是要跌残了……
然而,预料之中撞在石头上骨头咔嚓、血花迸溅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少羽诧异地发现自己被一根竹竿拦腰截住了,接着,人就被那根竹竿抛起,稳稳当当……哦不,是颤颤巍巍地丢到了地上。
他前仰后合了两三趟,才勉强站住,不由得抬起小手拍了拍胸口,一边安抚受了惊吓的小心脏,一边扭头去看在危急关头救了自己的人,萧舒寅。
还没有说话,就先听得旁边传来赵云卿的赞叹:“好厉害!”
少羽皱了皱眉。
赵云卿一扫先前的茫然颓态,突然生龙活虎地跑到萧舒寅面前:“这位道长,你好厉害!”
闻声,萧舒寅一双瞎眼装模作样地看向少羽:“徒儿,你去哪里拐了个女娃娃?云邪那妖孽呢?”
少羽:“……”他有些纠结,该如何告诉师父,这个女娃娃就是云邪那妖孽……他怕他本来就瞎的师父听罢,心也跟着瞎了。
没听到少羽的回答,萧舒寅看起来有些疑惑,又问:“少羽?是你吗?”
少羽上前去,握住竹竿,回答:“是我,师父。”
萧舒寅松了口气,眼中对他露出温和的笑意,语气颇有些后怕的意思:“我这两天吓死了,还以为要把你搞丢了……还寻思着,要是真把你搞丢了,怎么跟卫国主交待……”
少羽掏了掏耳朵,心道,这萧舒寅这么突然变得那么爱诉衷肠了。正要打断他,就被那边的赵云卿抢先了。
“你们是卫国人?”方才还兴奋得大呼小叫的小姑娘,此刻已经拉下脸,往后退了三步,一手捏着一只野梨子,冷冰冰地看着他们。
萧舒寅:“少羽,你这位女娃娃是齐国人?”
少羽:“……是,齐国赵峥的女儿。”
赵云卿:“闭嘴!我父帅的名字也是你能喊的!你们卫国用下作的手段害死我父帅,卑鄙!”
少羽:“……”
萧舒寅:“我们不是卫国人啊。”
赵云卿:“……你们骗我!你刚才还说要向卫国主交待!”
萧舒寅将目光转向赵云卿,他一身道骨仙风,摆出这样一副善人模样,那小姑娘的警惕就让他消了一半。他再朝小姑娘温善地一笑,小姑娘的眉头就动摇地皱起来了。
萧舒寅:“我一个道人,是哪国的有什么重要?至于少羽,那是你们齐国的四皇子,不知你是否曾听闻,你们的四皇子景霄是卫国主的外孙,两年前被送到卫国就……”
他看不见,不知道赵云卿已经瞪大了眼睛将少羽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耳朵不知道还有没有在听他说话。少羽则默不做声。他顶不喜欢别人说他的来历和处境,感觉就像被剥光了丢在街上游行。可他又不喜欢让人知道他介意这码子事儿。所以萧舒寅那边如潺潺流水般介绍他,他却面无表情,好似萧舒寅说的人和他无关。
他这份冷淡的态度,引得警觉的赵云卿更狐疑,听了大半,也还不愿意往前跨。那边萧舒寅说得口干舌燥才停下。末了,视线转回到少羽这边。
“对了少羽,我们恐怕没有时间找云邪了,我昨夜收到卫国白鹰加急来信,让我速速带你回去。”
“不行!”一直不肯靠近的赵云卿突然上前,一把抓住少羽的衣袂,目光坚定地盯着萧舒寅。
随即她发现萧舒寅并不为她的眼神所动,一时间,心下为自己的微弱的威慑力感到无奈……却又发现萧舒寅的目光有些奇怪——他似乎什么也没有放在眼里,像个空壳。
这个空壳问:“为什么啊?”
赵云卿揪着少羽:“卫国派遣了巫者将我齐国皇脉害得半死不活,又害死我父帅,决不能让……让四皇子回卫国……”
少羽低头看她,正对上她一双半信半疑的眼睛……这小姑娘,明明心里已经信了,还要装作三分怀疑的样子,这份心思和举动,都太有违她的年龄了。昨日短暂相处,少羽心感她不是善于算计的小姑娘,只是自危得有些过分了……尤其是眼下的关头,真是难为她。
当然,比起这份微妙的怜惜,少羽更在意的是她那句“将我齐国皇脉害得半死不活”。这令他瞳孔骤然一缩……他早先不妙的猜想和预感被这句话印证了。
“齐国如今……到底是什么情况?”他语带颤意。
赵云卿咽了咽喉咙,盯着少羽的目光清明了许多,看来是全信了。
赵云卿:“朝里的事我也不甚清楚,只听闻国主病重,三位皇子也患恶疾……其实这次我父帅根本没有带我来,反是出战前就差人送我去师父那儿,我是半道被人劫持,下了巫术……后来,就是你救了我,接着你都知道了。”
闻言,萧舒寅仿佛察觉了什么,突然敲了敲手中竹竿,问少羽:“怎么回事?”
萧舒寅只有严肃事情才敲竹竿,因为这意味着他的眼瞎容易被暴露。虽然他不算隐瞒,但通常也不喜欢别人发现,就喜欢糊弄人的快感。
少羽见状,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尽量平淡地将自己救云邪顺便救了赵云卿,误入战场识破阴谋九死一生逃出来的事情,都叙述了一遍。倘若这世上有谁能让他信任,便是萧舒寅了。他虽然时常嫌弃这师父的心血来潮,但十分珍视这份信任,因此俱无虚言。
萧舒寅听罢,意外的一脸平静。少羽早些想的那些场景,比如他会大骂云邪无耻,或是深切同情赵云卿被鸠占鹊巢…..都没有出现。他只是沉默地拄着竹竿,皱着眉头,似陷入沉思。
赵云卿有些好奇,凑到少羽耳边,问:“你师父是个瞎子吗?”
少羽点点头。赵云卿听罢,有些唏嘘地退回去了,再看萧舒寅的目光,便有些同情起来。
半晌,萧舒寅那边开口,问赵云卿:“你被劫到战场,就被下了巫术,是吗?”
赵云卿还没出唏嘘中出来,乍一听问话,忙答:“是的。”
萧舒寅:“接着是你父亲?”
赵云卿:“对。”
萧舒寅立即露出一脸厌恶,啧啧叹着摇头,只说:“阴狠毒辣,阴狠毒辣。”
少羽:“师父知道这巫术?”
萧舒寅好似吃了苍蝇般,整张脸一皱,摆了摆手,说:“这是一个狠毒的巫术,不说也罢,不说也罢。少羽,你破了这个巫术的一半,可算修道路上一大善。”
少羽:“……”
萧舒寅转言:“如今卫国主急着找你,十有八九与你齐国的情势有关。回去可能是险路一条…..你还愿随我回去吗?”
少羽默然。赵云卿紧拽着他的衣袂,目光眼巴巴地看着他,紧张兮兮。小姑娘到底懂事,没有去干扰他。少羽看起来神情平静,在赵云卿的注视和萧舒寅的假装注视下,思忖了片刻,然后抿抿唇。
他回答:“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