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儿子伊纳尔只被沙王征调充军时,萨乌丁老人没舍得把这匹马给他,而是又搭上了二十只绵羊给他换了一匹高头大马。他有个小心眼,别看沙王的军队趾高气扬的,这次成吉思汗既然劳师远征,没有充足的准备和充分的信心他是不会轻易出兵的。如果真得向沙王说的蒙古人很快就会退兵的话,那匹高头大马足以应付。孙子札兰丁快满十六岁了,就要到沙王征丁的年龄,比起他的宝贝枣红马,那才是他的心头肉。如果战事一旦胶着,恐怕狼烟一时半会儿不会熄灭,札兰丁随时就会披挂上阵,他需要一匹好的坐骑。
年轻时的萨乌丁老人也曾经跟随老沙王东征西杀效命疆场,特别是和塞尔柱突厥部落在玉龙杰赤的那场恶战,老人就多亏了座下的一骑良驹才保全了性命。老人深知一匹好马对于骑兵的重要。
萨乌丁老人身体微微前倾,两手紧紧地攥着缰绳,他慢慢地将左手的马杆横在胸前,又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前面有一条小河沟,从锡尔河里流出的清水就是从这里注入那个大水泡子的。萨乌丁老人眼睛盯着前面的小河,他不给枣红马半点儿喘息的机会,离着小河沟岸边还有十几步的时候,他还没忘了在马屁股上补上一鞭。就在马前蹄踏上河岸的一刹那老人猛地一抖缰绳,双脚用力一蹬让自己的身子稍稍离开鞍桥同时向前一俯,枣红马像一支离弦的箭一般,“嗖”的一下腾空而起……
到底是匹好马,萨乌丁老人又来回让枣红马跨越了几次小河,这才叫它渐渐地把速度慢下来。他骑着马兜了一圈后慢慢地回到羊群的跟前翻身下马,把马杆插进土里,回身松了松马鞍的肚带,用手亲昵地梳理了一下枣红马的长鬃,又在马屁股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让马自己啃吃鲜草去了。
老人这才感到腰间有些隐隐作痛。毕竟是快七十岁了,不像年轻时了那时无论干多重的活,到草地上打俩滚儿身上的疲乏登时就会减轻许多现在不行了,稍稍出点力气就上喘。他双手攥成拳头使劲举过头顶,然后一只手背到身后捶击着后腰眼,一只手扶着插在地上的套马杆慢慢地坐下去,坐到了松软的草原上。
伊斯兰教允许男人娶四个老婆,可那只是对贵族老爷们来说的,他们有钱,能养得起,能“公平对待”几个老婆。可像萨乌丁老人这样的平民牧户是享受不到这份能力的。老伴一辈子生了六个孩子,前面的四个全都夭折了,在给他生了最后两个儿子后,她就一病不起最后归真了,这两个没娘的老劳什子倒活了下来,等到长孙来到世间,他已经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一想到这些,老人就知感至慈的真主。
孙子札兰丁可是萨乌丁老人的宝贝。尽管后来大儿媳又给他添了一个孙子,小儿子阿里屋里也有了一双儿女,可老人就是有点偏心。他特别喜欢札兰丁,每年从撒马尔罕回来,带回的干鲜果品差不多有一半都留给了札兰丁。他视为珍藏的从东土大宋带来的瓷器都是来了尊贵的客人才拿出来一用的,也叫札兰丁打碎听了响。他不但不恼,看着孙子用手中的两片瓷瓦碴用力擦出的火花还乐滋滋的:这小子比他爸强,灵透。
草原牧民的生活不缺肉吃。札兰丁年底才满十六岁,却已经长足了个子,壮得像一匹草原狼一样了,两个肩膀子上的肌肉一疙瘩一堆的,身子滚圆结实。他已经和老人去过两次撒马尔罕了,每次去都和爷爷一起去城里的礼拜寺做大净,在大殿里做一次礼拜,阿里叔叔还教了他几个阿拉伯和波斯字母,他回到家就忘了,不过对于《古兰经》他却能倒背如流。
老人拿他没办法,也就认了:知道认主就行了。
现在,这个宝贝很快也要离他而去了,萨乌丁老人有些怅然。他坐在草甸子上想着心事,一边密切注视着羊群的动向。
羊群在草原上散成了扇面队形,慢慢向前移动着。昨天的雨搅了牧,羊群一天没有吃到新鲜的牧草已经有些饥不择食了,草场在羊群过后变得高一块低一块,估计也快填饱肚子了。小羊羔撒着欢相互追逐着,两只稍大点的公羊羔还没长出犄角,就用光秃秃的额头羝了起来。萨乌丁老人并不急于收拢羊群,他想让羊群多活动一下。忽然一直卧在老人身边的大狗抬起了身子,两只耳朵支棱起来。老人警觉地站起身,抓过身旁的套马杆几步赶到枣红马跟前一纵身上了马背,他迅速地朝四外打量了一圈,只见羊群前方的洼地里一蓬芦苇晃动了一下,他精神一振,用手里的马鞭狠狠地抽向马的屁股,那匹马似乎也来了精神,鬃马都竖了起来,一纵身向那蓬芦苇丛冲去。两只大狗也蹿出去赶在马头前,好狗不乱叫,两只大狗默声疾驰着。人、马、狗一起冲开了低头吃草全然不顾其他的羊群,向那块洼地奔去。
就在老人的马抵近苇丛的一刹那,一只硕大的草原狼从苇丛中腾身蹿起,掠过高高的苇丛朝西北方向奔去。两只大狗毫不怯阵,狂吠了几声撒开四蹄追了过去,只一会儿狼和大狗就不见了踪影。
萨乌丁老人知道这是一只饿极了的草原狼。大白天藏匿在草丛中等候羊群的狼一定是饿的有些支持不住了,不然不会单独行动的。今年的狼灾太厉害,往年这个时候草原上的獭兔、草原鼠还有黄鼠狼都会跑出来晒太阳的,现在不敢了,整日里猫在自己的洞里轻易不出来。狼没了这些野味,就只好不顾一切地攻击羊群了。萨乌丁老人没有再纵马追击。恶狼勿追,追也无益。这些来自蒙古草原高寒地区的草原狼都有着长途奔袭的能力,就那个头也比本地狼大一圈,奔跑速度奇快,耐饥饿的能力特别强,一般情况下是很难追上的。他虽然对座下的枣红马很有信心,但是还有一帮羊群拴着他的心。
他跳下马走进刚才狼匿身的那丛芦苇,低下身子察看着狼留下的粪便有经验的猎人能通过猎物的粪便知道它来自哪里,习性如何。看来这只狼在这里守候多时了,被它压折的芦苇铺了一大片,而四周的苇秆却好好的倒伏的苇秆边上一团狼粪已不新鲜,老人用一截苇秆拨开那堆已经没了气味的粪便,惊异地发现那里面竟有人的毛发,草原狼一般是不会轻易攻击人的。它们知道人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有着它们无法比拟的灵性。尽管没有伶牙俐齿,也没有如风的速度,但是人的狡猾奸诈是任何动物都望之生怯的。被这只狼生吞的不是一个路倒,也一定是战场上的牺牲者。老人一想到这些,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悲悯之心油然而生。
萨乌丁走出芦苇丛,来到他的枣红马跟前。他抬头看了看西天就要落山的太阳,抡起长鞭收拢了受惊的羊群,让它们在水泡子里喝足水,这才赶着羊群往他的家走去。两只大狗没有追上那只草原狼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老人用鞭杆子拨弄了几下两只大狗毛茸茸的头,算是对它们的赏识嘉奖。
萨乌丁老人还未从刚才惊悸的心情中回过神来,札兰丁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老人跳下马把缰绳丢给孙子:草原上的雄鹰是靠有力的翅膀才能翱翔的,而马就是牧民的翅膀,也是骑兵的命。好马是通灵性的,你平时待它好了,用时它才会为你卖命。要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惜马。
札兰丁牵着马跟在爷爷身后,点头附和着:知道。
萨乌丁并没去看札兰丁,他使劲直了直身子,用手里的马鞭抽打着地上的草尖,继续说着:草原人都会骑马,但不一定懂马。你和你的马待在一起时间长了,马也会慢慢随了你的习性,所以养马不可太随意了,时不时的也得让它撒撒欢儿,别把好马养成劣马。
老人平时在家中是绝对的权威,两个儿子一个也看不上,稍不如意就冲他哥俩儿吹胡子瞪眼,吓得两个本已成年的儿子什么话都不敢跟他说只有札兰丁敢在爷爷跟前蹬鼻子上脸。这会儿瞅爷爷心情还不是很糟糕就歪着头说:要不,我去和马撒撒欢儿?
萨乌丁点点头。
札兰丁回身摸了摸马的脑门、鼻梁,又梳理了一下马鬃,他紧紧马鞍的肚带,身子一蹿跃上马背,接过爷爷递给的马鞭在马屁股上轻轻一磕,两腿一用力,枣红马就蹿了出去。
西天的晚霞燃烧起来了,橘红色的云彩把大地染成了金色,草原上的草更绿、花更艳了,空气也更加干爽。这里是大陆性气候,昼夜温差大,太阳的威力稍减,气温就明显感觉得到。萨乌丁老人望着远去的孙子,眼里掠过一丝怜爱,回头倒剪双手跟在羊群后面,他抬头看看天,自忖道: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萨乌丁老人回到他的房子前,大儿媳萨利娜跑上前帮老人把羊群赶进羊栏:咱家干柴不多了,这两天防狼用得多,天天点火,要点到什么时候哇?
萨乌丁问:够今晚的?
萨利娜愁容满面地低下头:将就着用吧。
骑着枣红马转了一圈的札兰丁回来正听到母亲和爷爷说烧柴的事,回身又骗腿儿上了马:我有办法,你们等着,看我的。
萨乌丁看着远去的札兰丁摇了摇头:他还长成色了。
萨乌丁老人说着进屋歇了一会儿,就拿出汤瓶想洗个小净。礼沙目拜(昏礼)的时间快到了。札兰丁也骑着马回来了,马后还拖着一大捆干木柴。老人的脸沉了下来,当头就给了孙子一个下马威:有这么使唤马的么?
满心欢喜的札兰丁一下子愣在那里。
萨乌丁走上前,解开拖着干柴的绳子,把马鞍从马背上卸下来,心疼地用手梳理着鞍子底下汗津津的骝毛:这是驮马,是用来乘骑用的,不是平原农户的挽马,你这样不尊重它,会惹它生气的。人生气了会骂会打,你以为不会说话的牲口就可以随便欺负了?关键的时候它不给你卖力你可就傻了!
札兰丁知道爷爷心疼马,一准儿又会叨叨起来没完,他躲在爷爷的背后吐吐舌头,回头想溜之大吉被萨乌丁老人看到了:干什么去?到礼沙目的时候了,快去洗洗。
老人拴好马回屋洗了小净,把身上的衣服用刷子刷干净,拿着一块拜毡从屋里出来,找了块干净的地方铺好,等着札兰丁收拾停当,这才和孙子一起朝着克尔白(天房)的方向俯下身去。
锡尔河草原不像蒙古草原,那里的牧户基本上都是以游牧为主,春天有春天的草场,秋天有秋天的草场,他们必须多养牲畜,不停地转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一家人的嚼用。他们基本上是自产自用,只有很少的一部分用以市场交换,所以那里没有集镇、没有城池、没有市场。这里的牧业却是商品化的经济,每年出产的畜产品一大半用于市场交换。因为伊斯兰文明是一个商经文明,互通有无、等价交换是这种文明的不二法则,所以这里畜产品价格大大高于蒙古草原,也就不用养那么多牲畜靠广种薄收来维持生活了。加上这一带地广人稀,水草丰茂,所以这里的牧户基本上选择了半定居的牧业方式,也就不用住那种四面透风的毡包了。从事商业和手工业的人们大都搬进了集镇和城堡。萨乌丁家这种牧户隔老远才有一家随便找一个地势高点的地方建几间石头房子、围一个木栅栏羊栏就是家也不用院墙围隔。
一家人趁着天没黑透用过晚饭,就赶紧准备收拾木柴准备点起火堆防狼。萨乌丁老人看两个儿媳带着孩子们来来回回地忙活着,就跑回自己的屋里打了个盹。就这点工夫他还做了个梦。睡梦里,他和老伙计伊本·哲麦里一起去了一趟撒马尔罕,两个老人一起到那富丽堂皇的宫殿转了一圈还到市场上买了好多东西,用马匹驮着大包小包一同出了撒马尔罕城堡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溜达着。走着走着,忽然,马的前方出现了一个狼群一双双绿莹莹的狼眼像一把把钢锥一样逼得他心寒,他不禁打了个寒战醒过盹来。
老人在屋里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回想着刚才梦里的情景。他已经半年多没有见到老伙计伊本·哲麦里了。本来进冬前,老哥俩已经说好,让哲麦里的孙女法图麦和札兰丁订婚,两个孩子也到了定亲的年龄,萨乌丁老人坚持要等到开春他去一趟撒马尔罕给孩子准备一份像样的聘礼再举行仪式可是没等到大雪封门,哲麦里一家就往西边边境去了。
哲麦里家也是牧户,他家放的是马群。沙王为了抵御成吉思汗实行了坚壁清野的政策以防资敌,将他家的好马都征进了讹答剌和撒马尔罕,还强令哲麦里一家赶着剩下的马匹往西越过咸海到边界去,不到战事结束不准他们回来。两家从此失去了联系。
萨乌丁老人歪在屋里痴呆呆地看着屋顶。天已经大黑了,屋里没有掌灯,到处黑黢黢的。他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好半天没听到外面有动静了,莫非他们都睡着了?
老人赶紧起身走出屋门,只见羊栏那里的火堆还通红通红的,萨利娜妯娌两人抱着孩子坐在火堆旁小声地说着话。见萨乌丁老人走过来,萨利娜起身说:奇怪了,都大半夜了,四外一点狼的动静都没有。
萨乌丁离开房子和羊栏,走到空旷处抬起头瞪起老花眼,朝四周使劲儿地瞅着。草原上出奇的静,没有狼嚎,没有人喊,也没有狗叫,静得似乎只有绵羊反刍低低的咀嚼声和木柴在火堆里蹦出火星的劈啪声才是这世间万籁的主题。远处也没有火光,只有天上的星星眨着狡黠的眼睛,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这么严重的狼灾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明明下午在草甸子里还碰到过饥饿的草原狼,这会儿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忽然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萨乌丁老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