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尔河草原睡着了,到处一片死寂。
栏里的羊群停止了反刍,两只大狗趴在爷俩儿身边闭上了眼睛。没有狼嚎,没有人喊,没有羊叫,也没有狗吠,连风一丝儿都没有。萨乌丁老人心里这会儿忽然希望来阵风,哪怕轻轻的一阵掠过草原也会带来一点声响,有时顺风夜里坐在这里偶尔也会听到锡尔河淙淙的流水声。可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天上的星星惊悸不安地不停地眨着眼,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那堆篝火也在懒洋洋地燃着,火苗由通红变得有些蓝幽幽的。忽然火堆里爆出一声炸裂的声响,尽管是极轻微的一个爆燃,也让萨乌丁浑身的肌肉一抖,他猛地扭过头去,当他看清那爆出火星的地方重又燃出红色的火苗,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的肌肉慢慢地和缓下来。
萨乌丁老人觉得心里一阵发虚,他强迫自己坐在那里,一口不离一口地啜着奶茶。札兰丁可不管这些,他歪在铺到地上的毡子上,仰脸看着头顶不时划过的流星想着自己的心事。
哲麦里一家往西部边境去的前几天,老人曾和萨乌丁商量过将法图麦留在这里:非常时期讲不得礼数了,找个阿訇给两个孩子写个伊扎布(证婚辞),就此了了这番心事吧。谁知道沙王能不能挡得住成吉思汗的千军万马?今此一别,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聚首?
萨乌丁老人一个劲儿地摇头:我说过要为孩子准备一份像样的聘礼说到就得做到。法图麦是你的掌上明珠,札兰丁也是我眼珠子上的肉,我不能亏待了两个孩子。再说这里靠近战场,你还是带孩子往西边去吧,那边更安全些。打仗怕什么,我们还不都是从刀山火海中滚过来的吗?
哲麦里老人深深叹了口气:操劳奔波一生图的什么,还不就是想给孩子挣下个太平盛世?现在……
萨乌丁老人也被感染了。他慢慢低下头去,语气显得并不自信:快了,教训教训蒙古鞑子,两边就相安无事了。我们还是祈求真主吧,宽恩的真主是会佑护他的信士的。
哲麦里老人抬起头看着萨乌丁欲言又止:让两个孩子见个面吧,谁知道下次再凑到一起是什么时候呀?
萨乌丁沉吟了一下:孩子们的事,我们管那么多干嘛?
哲麦里起先一愣,随即往四下里踅摸了一圈,他明白过来,慢慢地点点头:对,对,孩子们的事,咱不管。
原来,那天札兰丁正在和法图麦坐在草甸子里看流星雨呢。
萨乌丁和哲麦里是好朋友,年轻的时候一起随老沙王征战在这中亚的草原、荒漠、城堡和绿洲,是一对生死兄弟。萨乌丁救过哲麦里的命,哲麦里一直记在心里,两家在这锡尔河草原定居下来以后就经常走动。法图麦比札兰丁大半岁,二八年华的大姑娘正是一生最美丽的时节。她出落得标致,细腻、白皙的瓜子脸上,一双美目在一弯月牙似的柳眉下像一汪透亮的水,一袭宽松的巴袍和蒙着头部的盖头也掩饰不住那份青春的活力。札兰丁和法图麦俩人从小在一起长大,听到老人们的撮合,两小无猜的姐弟开始有了些羞涩,人前便装作互不交往的样子,背地里还是经常背着大人来到空旷的草原深处,一起采野花野菜,一起下捕兔夹子,一起到锡尔河边掏野鸭蛋,一起看天上的月亮东出西落。花草流水、蓝天白云、满天繁星见证了他们之间纯洁的友情。
听说法图麦一家要往西部边境去,札兰丁好几宿都没睡好觉,趁着爷爷去和哲麦里爷爷合计事情的当口,早早来到法图麦家附近,趴在地上学了两声孤雁的哀鸣。法图麦慢慢走到札兰丁身旁:别躲了,妈妈看到你了。你家的马在我家柱子上拴着呢。
札兰丁爬起身,拍打着身上的土:爷爷在?
法图麦点点头,两个人转身向草原深处走去。法图麦细声说:爷爷要把我留下,萨乌丁爷爷不干。
札兰丁愣了愣,他知道爷爷决定了的事别人是无法改变的,便低下头讷讷地说:那,你就走吧。
两个人走过一道沙坎,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了下来,抬头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空发呆。尽管两人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两家且有前盟,可是碍于教法家规,俩人还是相隔一段距离默默地坐着。
一弯新月挂在西天,悄悄地注视着他俩。
札兰丁侧身看着法图麦,心里有好多好多话要说。他想说要把她留下不让她随家人去西部边境;他想说他离不开她,哪怕就像现在这样只能在一起说说话也行;他想说他是个男人,他会竭尽自己的全力护着她不让别人欺负她;想说他已经看好了远处那座大山里有一处好石场,他要用那里美丽的石头给她盖一处漂亮的房子;想说……
好多好多的话在他心里积攒了好长好长时间了。他早就想说给她听可这会儿却不知从哪儿说起了。他默默地盯着法图麦的脸,像是要在那张脸上刻出一道痕迹。法图麦也不想说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默默地将自己的盖头取下来,把瀑布一般的秀发拢向耳后,让自己的脸暴露在月光里,一双纯净的眼睛注视着札兰丁。
天上那弯新月也不忍再看这对痴情的无话可说的情侣,悄悄地收山了深秋的夜风掠过草原,送来一阵阵花草的芬芳。天黑下来了,风也变得有些凉意,法图麦开始缩起了脖子,她悄声问:你不冷吗?
札兰丁抬头看着天上的流星雨,说:不冷。
法图麦低下头去,瑟瑟地说:我冷。
札兰丁赶紧脱下身上的夹袍递给法图麦:我知道晚上天一定凉一些出门时就穿了夹袍。
法图麦没有接他的夹袍,有些哀怨地说:我们回吧!
札兰丁极不情愿地站起身,伸出手抓住了法图麦那双冰冷的小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他这才感到法图麦的手是那样的柔软、光滑和细腻,他不忍松开了。法图麦挣了几下也就不再挣了。两只手就这样紧紧地攥着,向她的家走去。这段路走得好艰辛,每迈出一步都像是在札兰丁的心上刻下一刀子,然而他还是想回家的路越远越好,最好永远走不到头。就要到法图麦的家了,她家的一只刚刚半岁的小狗听出主人的脚步,“嗖”地跑了过来,在她的脚下摇着尾巴,发出欢天喜地的叫声。两人站住了,手还攥在一起。札兰丁想说点告别的体己话,可嘴里发出的却是一句:还冷吗?
法图麦低下头去,分明是在啜泣:冷!
札兰丁眼里也觉得有些湿润,他嗫嚅着:我,我想……
法图麦抬起头,暗夜里都能看出她眼里的泪光,她的身子在抖动,喘息已经不再匀称。札兰丁听得出她的心在流泪,为了他们的分别,为了那遥遥不知归期的远行。法图麦强忍着心里的酸楚问:你想什么?
札兰丁什么也没说,他低了一下头又赶紧抬起来,猛地张开双臂把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好久没有松开,任脚下那只还没参透人情世故的小狗撕扯着自己的裤管。这是两位恋人第一次紧紧地相拥,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有的只是一片相互依恋的纯情。法图麦趴在札兰丁的肩头嘤嘤地哭了,泪珠洒在札兰丁的肩头领口,流进了他的脖子,也流进了他的心田。法图麦抽泣着,嘴里一个劲儿地重复着一句话:记着我,等着我。
……
想什么了?萨乌丁老人轻声的问话打断了札兰丁的思绪,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萨乌丁低头又问了一句:想法图麦?
札兰丁苦笑着摇了摇头,接着又点了一下头。他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更红了,被爷爷看透了心里的秘密让他有些害羞,就赶紧转换了话题:爷爷你说过让我去撒马尔罕学门手艺的。
萨乌丁点点头说:我早就和城堡里的杜什儿·哈达德说好了。我每年进城大部分的货物都交给了他,你也见过的,人是很实诚,也很精明。我想叫你去他店里学两年。
札兰丁不以为然:实诚的人怎么能精明?精明的人就不实诚。太实诚
了怎么做买卖?
萨乌丁尽管不同意札兰丁的话,听到他开始思考问题了心里也不由得高兴:做买卖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圣人说过,让人们自由买卖吧!真主将使人们彼此获得生活给养。只是做买卖也有个实诚与不实诚的差别。当年你爷爷就是个实诚的买卖人。老沙王征丁那年我和你一般大,就替哥哥上马打仗去了。他是做买卖的好手,在家里替你爷爷能定盘子做事,我不行。后来不打仗了还是他给我买下这个草场又给我成了家,我才来到这里。
札兰丁第一次听爷爷拉起过去的事,饶有兴趣地坐直了身子:咱家原来不在这里?
萨乌丁老人回身向着家乡方向的天空深情地望着:在南方,那儿离圣地很近,过两年战事结束了,我带你去看看,也顺便去圣寺朝觐。
札兰丁有些雀跃:带阿里叔叔一起去。
萨乌丁点点头:了了这番心事,我也该去领受真主的安排了。
札兰丁一听爷爷这样说,半天不知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大能的真主会慈悯我们的。
萨乌丁还在朝南边遥望着:会的,会的。
札兰丁看爷爷专注的样子也不忍再打扰他的思绪。他不再问什么了而是和爷爷一起凝视着南方天空里一颗颗闪动着的星星。爷俩坐了好一会儿,萨乌丁催札兰丁回屋睡觉去,他一个人守在火堆旁默默地想着心事壶里的奶茶凉了,火堆渐渐暗了,萨乌丁老人舍不得再往里添木柴,晚上儿媳说过木柴不多了,得省着点用。到处一片寂静,人在这种寂静的环境里容易迷糊,萨乌丁老人慢慢地也觉得困了,坐在那里迷糊着了。等他醒过盹来,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站起身,扎撒开有些疲乏的胳膊,围着屋子转了一圈,活动了一下筋骨,又洗了小净,礼完邦答拜(晨礼),看着血红的太阳从东边沙塄子上的草丛里爬上来,这才回屋歇着去了。
萨乌丁老人刚歇下不大会儿,札兰丁就慌慌张张地跑出屋。自从法图麦走了之后,他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早晨的懒觉也不睡了。他拉过枣红马一溜烟跑没影了。他要去看昨天下的狼夹子,一夜没有狼的动静会不会是狼夹子夹住狼把其他的狼都吓跑了?打猎是牧民的一项副业,获狼更是猎人的一种荣耀。札兰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他早就在房前立起了一根木杆子,就是准备打到狼以后挂狼旗晾狼皮用的。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打到狼,他甚至想好等狼皮晾干了,下一次和爷爷去撒马尔罕的时候找人熟好了给法图麦做一件皮褥子。那天他抓着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凉,就知道她怕冷。狼皮最隔寒隔潮了。
萨乌丁老人进屋眯了一会儿,儿媳做好饭来叫他。一家人吃了饭,二儿媳领着几个小一点儿的孩子到草甸子里拾鸟蛋剜野菜去了。萨乌丁老人准备出去放羊,见札兰丁还没回来,不放心地手搭凉棚朝四下里张望着。就在这时,一阵沙尘从远处滚来。渐渐地老人看清了,那是一队蒙古骑兵闯了过来。
老人的预感应验了,撒马尔罕失守了。
谁要是种下枯苗,谁就没有收获;可是谁要是种下仇怨的种子,那么谁就将摘取悔恨的果实。这是后来学者志弗尼在他的《世界征服史》中写到这段历史时说过的话。据说那被讹答剌守将亦纳勒出黑杀害的五百蒙古商人派来的由回回商人组成的“蒙古商队”根本不是什么间谍密探,他只不过是眼馋了那些价值连城的财宝而已。五百蒙古商队的背后却是五十万久经沙场、骁勇善战的虎狼之师,这却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开战前,踌躇满志的阿剌乌丁·穆罕默德沙王曾晓谕国民:蒙古人来花剌子模的路上少说也得走一年半的时间。因为从他们的老营到这里相距万里,而且中间有峻峭的高山和无人的大漠阻隔,千里奔袭不可能轻车简从,必定有大批的粮草辎重,这样就为抵御他们的进攻留出了充足的准备时间。还说:成吉思汗尽管有强大的骑兵,可蒙古草原没有城池可以凭险据守,他的骑兵也就只适合于野战,他们的马是上不了城墙的,攻打城堡显然不是骑兵的强项。可是谁也不会想到,蒙古人的铁骑仅用了半年时间就兵临讹答剌。那个挑起这次事端的讹答剌守将亦纳勒出黑尽管拼尽了全力,最终讹答剌还是陷落了。成吉思汗惩罚了那个见钱眼开的肇事者,又对那里进行了残酷的屠城,兵民官商无人能免。蒙古人的残暴将沙王的部将吓破了胆,穆罕默德沙王没等成吉思汗围城就弃城逃了。城里的十一万士兵也只抵挡了五天,撒马尔罕就被蒙古大军攻破了。
撒马尔罕同讹答剌一样,遭到了蒙古人血腥的屠杀。十一万士兵、几十万百姓,只有三万手工业匠人和三万青壮兵丁及部分宗教人士得以幸免,其他的人都同这座古城一起成了历史的记忆。蒙古人拆掉城垣、焚尽房屋劫掠资财、强奸妇女。一座千年古城的历史就此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