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尔河草原的厄运是从这一年的初夏开始的,作为这片草原上一个普通的牧户,他们一家说什么也想不到,遥远东方的一个叫做蒙古的民族忽然有一天会将屠刀强加在他们的头上。
初夏,本来是锡尔河草原最美丽的季节。放眼望去,整个草原从眼前铺展开去,一直铺到远处的山峦。绿草葱茏点缀着万紫千红、争奇斗艳的花朵,一阵清风吹过,地上的青草花朵便随之舞动起来,抖动着的地毯一样变换着图案。抽一下鼻子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草香和花香,这芳香盖过了早春那股牲畜粪便和羊骚混合的气味,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魔力。刚刚下过一场雨,一放晴,天一下子高了许多。人们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感到压抑被洗过的宝石蓝天空上白云一团团慢悠悠地飘着,就像草原上的羊群倒映上去的一样。空气清爽了许多,身上也不再整天湿漉漉的,衣服也不往身上贴了。
赛麦里·萨乌丁老人端坐在枣红马的鞍桥上,让马在草原上跑着碎步紧紧地跟着羊群,他不时地抡圆手中的鞭杆,那比拇指还粗的鞭肚子猛地抽向前方,在头羊头顶的上空停住,然后就势一顿打了个回旋,“啪”的一声脆响。牛皮鞭梢打在一蓬正在吐絮的蒲公英上,飞絮立马挣脱了那就要干夹的紫萼,腾起一阵雪似的迷雾,就像是天上的云片被打碎了一样,随着清风飘散了。每打出一记响鞭,他都恨恨地骂出一句,像是吐出了郁结在胸中多时的块垒。头羊知道,主人那不是在骂它。头羊是羊群的头儿是羊群的定心丸,也是主人的心头肉,它明白主人的心情。前面有一个水泡子,好长时间没来了,那里的草该长很高了,它低下头蹄下加了把劲儿。
座下的枣红马在草原上迈着碎步,不时地低头啃几口青草。萨乌丁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遐想,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样,满头的白发紧束在那顶白色的小帽下,只有那一缕银髯随着清风飘拂着,黝黑的脸膛被那白发银须映衬得泛着紫红。他后背上左边斜背着一支长弓,右边的箭囊里几只雕翎箭尾绑着的羽毛探出头来静静地感受着这份宁静。马鞍上还挂着一根狼牙棒,这是牧民出门放牧必带的东西,草原上不只是牧民和牲畜的天下,也是草原狼出没的地方,作为一个牧户,必须时时防范着贪婪的恶狼对羊群的攻击。出门前老人还特意带上了一根套马杆,这使得老人不像个羊倌,倒更像个马倌。
今年的狼灾比往年要重得多,夜夜狼嗥搅得人们不得安生。成吉思汗的铁骑从遥远的蒙古草原一路袭来,也把蒙古草原上的狼群赶到了锡尔河草原,巨大的草原狼成了蒙古大汗的先头部队。这些被追赶着的草原狼一路惊慌,大多已经饿得有些饥不择食了。一到晚间,在锡尔河草原到处响起它们嗷嗷的号叫。人们只得轮流值夜,在羊栏的跟前点起火堆,还得不时地举上火把带上大狗围着羊栏四周转上几圈。一夜下来,人困狗乏,就这样还经常被那些饿极了溜进羊群的草原狼给搅了群。
羊群终于来到一处洼地,这是块非常丰茂的草场,青草长势很好,已经没过了初春出生的第一批羊羔的脊背。萨乌丁老人勒住马,他不再吆喝羊群,任羊群自由自在地啃吃着青草。前面就是那个长满芦苇和蒲草的大水泡子,像个镶嵌在草原中间的珠子一样。待羊群吃饱了,太阳也就快落山了,他再把羊群赶到水泡子边让它们喝足就可以回栏了。
老人年近七旬,他深深地眷恋着这块草原,他在这里呆了多半辈子,守着草原,守着锡尔河,守着自己的家。这里有草有花,锡尔河在不远处静静地流过,那来自天山山脉冰雪融化的河水清冽冽地经过这里西去,注入了美丽的咸海,也滋润着这片草原。草原是牧民的命根子,有了草原就有了牧民的一切。草原育肥了羊群,羊群也给他们提供了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
每年他都要去一次撒马尔罕。撒马尔罕用乌兹别克语说就是肥沃的土地,那里是沙王阿剌乌丁·穆罕默德的新都,是中亚最大的绿洲城市,在这片戈壁之中,更显得犹如人间天堂。远古的波斯民歌吟唱这方沃野道:假如人间有个乐园,那就是这撒马尔罕。假如把她同巴里黑相比,苦和甜能够彼此一般……这样的膏腴之地,自然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每一位有抱负的君主,穆罕默德也看中了这里。城里人山人海,花园和果园到处可见,富丽堂皇的宫殿、庄严肃穆的礼拜寺矗立在城内各处。还有着热闹非凡的贸易市场,聚集着来自东方大宋、大金以及西方钦察、罗斯甚至是罗马的商人。萨乌丁老人把自己一年来攒下的羊毛、羊皮以及猎获的各种动物的皮张驮到那里的市场上,换回一家人需要的各种生活必需品———银器、铜器铁器、盐巴,做衣服的布匹或是熟皮料子,以及孩子们爱吃的干鲜果品经常有客商经过这里,除了家里急需他一般不和他们打交道。他自己走一趟,不仅可以多换回好多东西,还能看看草原外面的景致,也顺便看看在城里做生意的老朋友和在礼拜寺里念经的儿子阿里。每次去他都会在那里的礼拜寺里认真地做一次大净,跟着伊玛目(领拜人)一起虔诚地做一次礼拜,祈求真主赐予这方草原安宁祥和,祈求真主佑护他的家人,他认为在礼拜寺里的祈祷要比他在家里的祈祷更能得到真主的回赐。尽管那里的伊玛目说,只要坚持守着五时乃玛孜(拜功),在哪里都一样,真主是会佑护他的信士的,可他还是坚持这样认为。
萨乌丁老人坐在马鞍桥上朝四下里看了一眼,到处静悄悄的,跟前的羊群也只顾贪婪地吃着青草,马蹄下的两只大狗抬头看了看主人也在草地上趴了下来。周围没了声息一样,静得让人心里发毛,就连头顶上的云彩和西天的太阳也懒洋洋地挂在那里不动声色。他的眉间皱得更紧了,眸子里射出的是凝重和冷峻的目光。
锡尔河草原是中亚花剌子模国的领地。沙王阿剌乌丁·穆罕默德也算得上一位骁勇善战的英主,在他的带领下,花剌子模很快就成了中亚地区的强国。在吞并了周围几个小国之后,他看好了处在绿洲包围之中的撒马尔罕,就舍弃了旧都玉龙杰赤,在撒马尔罕大兴土木建起了新国都。后来又和蒙古一同攻陷了曾经不可一世的西辽帝国,有一半原西辽的土地归入了花剌子模的版图。就这样,花剌子模和蒙古两个相距遥远的大帝国变成了比邻而居,起初几十年还相安无事,甚至做起了通商贸易,谁承想后来这竟成了两国交恶的源头。
前年,蒙古人派出了一个由四百五十名商人组成的蒙古商队,虽然名字是“蒙古”的,可蒙古人不会经商,这支商队中绝大多数是穆斯林,是回回人。商队用五百峰骆驼驮着大量金、银、丝绸、驼毛织品、海狸皮、貂皮等贵重商品,带着成吉思汗给阿剌乌丁·穆罕默德沙王的信件来到花剌子模。商队行至锡尔河上游的讹答剌城,该城守将亦纳勒出黑将商队扣留,并派人报穆罕默德沙王说商队中有成吉思汗的密探。沙王一怒之下便下令没收其全部财物,并处决商队成员。亦纳勒出黑遵命杀害了这个蒙古商队的全部成员,可还是让其中一人逃出,跑回蒙古向成吉思汗报告了商队被杀的消息。成吉思汗非常震怒,又派出以西域人巴合剌为首的三名使者前往花剌子模问罪并索取肇事者。使者向阿剌乌丁·穆罕默德沙王转达了成吉思汗的意思。沙王对此不屑一顾,不仅杀害了蒙古使节巴合剌,还将两名副使的胡子剃光赶回。
号称一代天骄的成吉思汗哪受得了这般羞辱,遂以复仇为名开始了他的第一次西征。他亲统十五万骁勇善战的蒙古骑兵,乘刚刚打胜西夏的余威之势攻入花剌子模。其前锋哲别部直抵阿姆河上游,威胁花剌子模东南部,以吸引阿剌乌丁·穆罕默德沙王派主力指向拔汗那地区对付哲别。成吉思汗则率主力乘机进至讹答剌,又分兵四路强攻,成吉思汗自率一路渡过锡尔河,通过基吉尔库姆沙漠直取其腹地大城布哈拉。沙王深感形势危急,紧急征集兵丁分守各城堡。
战事才开始几个月,就从前线传来消息:撒马尔罕告急。萨乌丁老人的大儿子伊纳尔只被沙王征调去抵御成吉思汗的进攻去了,家里只剩下妇女和儿童。两个儿媳晚上要值夜防狼,白天还要伺候一家人的饮食起居辛苦得很。大儿子在家时有些活是不让他干的,可他现在不在家,老人想让儿媳和孩子们得空多歇一会儿,夜里好倒替着守羊群,萨乌丁老人便承担起白天放牧的责任。这群羊是一家人的指望,没有了羊群也就没了吃穿的来源。
昨天傍黑刚停了雨,到处湿漉漉的,点火很麻烦。两个儿媳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来了一捆稍干的木柴,老人拿出了一些浸着羊油的破毡片才把那个火堆点着,他围着羊栏转了一圈,把栅栏门关好,坐在房前的空地上看着天空发呆。
一定夜,四周就传来嗷嗷的狼嚎,凄厉的叫声让人头皮直发麻。过去四周还有别的牧户,放眼望去就能看到远处有一两点红光,有时还会听到上风里传来的人喊狗吠。现在战端一开,大部分牧户逃离了锡尔河草原有的则被沙王命令西进以躲开战区,这里就更加空旷了。本来就比往年多几倍的草原狼就围在了萨乌丁老人的四周,整夜整夜地嗷嗷叫着,有月光的夜里甚至能看到一双双狼眼泛着绿幽幽的光,像一团团鬼火似的时明时灭。旷野里每一阵狼嚎都会招致萨乌丁老人的两条大狗一阵狂吠,继而是一阵沉寂。过不了多大一会儿,又是一阵狼嚎和更加激烈地狗叫,偶尔两只大狗还像发现什么似的,箭一般窜出去。每到这时老人就赶紧点起火把围着羊栏转上一圈。他知道,狼比狗狡猾,谁知道单只突出的草原狼会不会是狼群派出的佯攻借以声东击西?草原狼很会玩这些把戏,这边把狗引开,说不定另一面就埋伏着更大批的恶狼,趁着大狗追击的时机扑向温顺的羊群。
嗬,嗬……
老人一边转圈一边大声地喊着,那悠长、苍凉的嗓音里更多的是苍老与疲惫。孙子札兰丁也找出爷爷的一只从撒马尔罕换来的紫铜茶盘,用一根木棍不停地敲击着,清脆的当当声就像一场大戏的开场锣鼓。这个办法很管用,他干脆叫孙子进屋睡觉,把那只铜盘子交给两个儿媳。那个铜盘做工很精细,紫红色的铜胎上沿有着莲叶的翘边,盘底四周一圈云字头的图案,中间是一段波斯文的《古兰经》铭文。要不是遇到这样大的狼灾他说啥也舍不得让他们拿来敲击听响。这样的大戏每晚都要一直演一宿直到东方发亮方才谢幕。这时,萨乌丁老人才敢把羊群交给儿媳回屋去眯一会儿。
上岁数的人没那么多觉睡了,进屋歪一会儿就行。上午起来,萨乌丁老人围着羊栏转了一下,借着刚下完雨土地疏松将羊栏四周的木桩往地里又砸了砸,把被羊群挤坏的横挡重新绑紧,等太阳出来将草尖上的水珠蒸发后,嘱咐儿媳过半晌给羊栏里垫上层浮土,这才赶出羊群来到草原上。
见羊群都低下头啃吃着牧草,萨乌丁老人警觉地朝四周踅摸了一下,下马将手里的长鞭往地上狠狠地一插,回身将马鞍在马背上扶正,把鞍子的肚带紧了紧,检查了一下马的笼头和缰绳,然后抻抻自己的衣服,系紧腰间的襻子,他重新上马,将马鞭后端的牛皮绳套往手腕里一套,左手拿过那根套马杆,双腿一夹马腹大喝一声:架。右手抡起马鞭照马屁股就是一鞭,枣红马吸溜一声叫,身子往上一纵,四蹄撒开了在草原上飞驰起来。
这是一匹三岁半的纯正阿拉伯马,但比起一般的阿拉伯马稍稍高了一截。阿拉伯马虽然速度不如汗血宝马,但比起那些粗鄙的蒙古马不但有着高雅的气质,更独具极大的耐力。萨乌丁老人是两年前用二十只母羊从马倌那里换来的。这马浑身骝毛没有半点儿杂色,只是鬃毛颜色稍稍重了一些,更使它有了一种威猛的气势。大大的眼睛圆润饱满而有光泽,一双短耳小而尖立,头部骨骼轮廓分明,脖颈长而高挺,背腰平直有弹性,四肢干燥强健、坚实挺立,前蹄圆而后蹄略尖,蹄质坚韧。那年萨乌丁老人一眼就看上了它,跟它的原主人兜了好些日子的圈子,终于才弄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