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勒勒车上也是一直在默默地往前赶着。刚才是女主人摇着鞭子,一边走一边还不时地回头看看后面的车辆和踏着积雪赶路的三个人,后来干脆把鞭子交给了那个大一点儿的少女,自己坐到车厢里围上兽皮连成的被子低头不语了。赶车的少女脚蹬一双高筒毡靴,身上一袭红布面的蒙古皮袍边缘露出茸茸的兽毛,头也被一顶皮帽子紧紧地包着。那个小一点儿的女孩倚着妈妈安静地坐在车里。只有那个小男孩不安分地坐起歪下,一会儿看看远处的山岚积雪,一会儿看看后面跟着的三个男人。
小男孩趴在车尾朝后面大声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走在车辕旁的阿里看小孩朝后面张望着,知道不是问他,也随着回过头来。车后面札兰丁和伊斯玛仪紧紧地跟着,札兰丁正抬着头朝路北面的山头上张望没有回头。伊斯玛仪赶紧答话:我吗?我叫伊斯玛仪。
小男孩一撇嘴,伸出手一指札兰丁:我问他。
伊斯玛仪拉了拉札兰丁,札兰丁这才回过头来,看到小男孩友好的神情,就回答了一句:我叫札兰丁。
小男孩又撇撇嘴:札兰丁?不好听。不如我的名字好听。
札兰丁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冷眼看了一眼那个小男孩。又低下头去不搭话了。
阿里忙接过话题: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腾格尔。
阿里:腾格尔是什么意思?
连这个都不知道?真笨。就是天空的意思。腾格尔又指了指赶车的女孩说:她叫阿茹娜,是……
腾格尔讲不上阿茹娜的意思来了。阿茹娜回头用鞭杆轻轻地抽打了腾格尔的后背一下,不让他说下去。其实阿里这时候已经能听懂他们的话了,阿茹娜在蒙古语里是纯洁的意思。阿里长长地叹口气:但愿这里的天空都是纯洁的,别像我们那里一样。
阿茹娜听到阿里叹气,回头看了他一眼:你那里怎么了?
阿里抬头看了看蓝色的天空,眼里噙了一点泪花:那里的天空被狼烟熏得不再纯洁了。那里没有了纯洁,只有血腥。
阿茹娜还想说话,她妈妈抬起头来朝她低声训斥了一句,然后回头冷冷地看了阿里一眼,当她看到阿里眼里的泪花时,僵硬的脸上才稍稍放松了一些,她慢慢低下头去,也叹了口气:快赶路吧。
走过那座大山,一行人又闯入了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原之中,单调、沉闷的踏雪声成了这里唯一的声息。放眼望去,到处是厚厚的积雪,遮住了世间的一切,偶尔有一两只小动物远远地掠过,一阵雪雾被尖锐的四蹄腾起,很快又懒洋洋地归于沉寂。如果不是跟前还有这一行疲惫的路人,真会让人误认为这里是尚未被人开发的蛮荒之地。札兰丁注视着这孤寂的雪原,上下嘴唇紧紧地并在一起,冷峻的眸子里闪现着不屈甚至是不屑。
太阳骨碌了一天也累了,无精打采地停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札兰丁他们也不知道到底走出了多远,他们终于来到了主人家的蒙古包前。
隔老远,就有两只硕大的蒙古猎狗从雪地里直接蹿了过来迎接他的主人,然后又跑到札兰丁、阿里及伊斯玛仪跟前,一边叫着一边往人身边欺阿茹娜叫了声:阿鲁,巴根。猎狗不再狂吠了,他们围着三个陌生人转了一圈,使劲嗅嗅他们的裤管,吓得伊斯玛仪浑身筛糠似的抖着,札兰丁尽管不怕狗,但还是不敢对他们表示亲昵。在锡尔河草原老家,只要他一回到家里,他家的两只大狗都会扑上来和他闹腾一番,他喜欢狗。萨乌丁老人也常说:狗通人性、忠诚,有时候比人都中交。
女主人跳下车没说什么,而是一个人默默地向蒙古包后面的小山头走去,她走到最高处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跪了下去,仰面朝天双手举过头顶,大声地呼喊了一句:腾格里,长生天,把我也带走吧。泪水顺着悲愤扭曲了的脸颊流了下来,大颗大颗滴落在衣襟上。她的头发被山顶的朔风吹乱了,远远望去,那幅剪影令这几个中亚来的俘虏都不忍再看。阿里札兰丁和伊斯玛仪都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阿茹娜把弟弟、妹妹领进包里暖和去了,又赶紧从毡房的旁边收来牛粪,捅旺包房里的火塘。
阿里松开手里的缰绳,和札兰丁、伊斯玛仪默默地解着勒勒车上捆着货物的绳子。眼前的一切让他们揪心,后来札兰丁曾不解地问阿里:就为了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流了这么多血,死了这么多人,值得吗?没等阿里回答,伊斯玛仪就接过去说:我们在商道上听到花剌子模和蒙古联合吃掉西辽,就有人说下面该看这两家的好戏了。都怪我太贪心了。阿里叹着气说:什么值得不值得?打仗死多少人关那些老爷们什么事?撒马尔罕死了几十万穆斯林,咱那沙王早跑了。这里也一样,死的都是老百姓,人家当将军的躲在后面收获的是人口、土地、财物,大不了分一点给那些战死者的家属一点儿残羹剩饭。
阿茹娜站在那里看札兰丁和阿里、伊斯玛仪给他们往毡包里卸东西,脸色一直阴沉沉的,那一捆捆的布匹,一箱箱金银细软,一包包的粮食似乎并没有引起她的兴趣。阿里这会儿心里也明白了,这些东西同死去的亲人相比是不算什么。不知怎么搞得,他甚至开始同情起他的主人来了。
阿茹娜让阿里和伊斯玛仪在外面往里递东西,只让札兰丁一个人进她的包房。札兰丁看到毡房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看得出这是个很讲究的人家。包房里面阔约六尺,屋门朝向东南,正对着房门的神位上供奉着一只佛龛,佛龛上方挂着一只主人的箭囊,前面是一只香炉。圆形的空间里,四面铺着厚厚的毡垫,西、北、东三面还有几条用兽皮做的褥垫。围着四周的哈那墙(蒙古包四周的木支架)有几件箱柜家具,西边的柜顶上摆放着一套马鞍和男人狩猎用的家什,东面则是一家人的生活必需品。中间的火塘里慢慢冒出了火苗,一缕轻烟升起,从包房的穹庐天窗钻了出去。从外面走进去,札兰丁还真觉得暖和和的。
札兰丁三人给主人收拾完后,阿茹娜走出毡房,指指羊栏东边的一块空地:支起你们的包吧。
阿里听明白了,她把他们带来的简易帐篷看成是另一种样式的蒙古包了,他点点头没说什么,就领着札兰丁和伊斯玛仪找了块平地,铲除积雪打扫干净,又扫出一条通往主人包房和羊栏的小道,这才绑起了木杆搭上毡片,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把他们的窝弄好了。
收拾停当,三个人站在帐篷外的空地上朝四周 望着。
他们的帐篷和主人家的蒙古包、羊栏、马桩就设在一座丘陵的背风面这里风速相对要小一些,旷野里也没有高大的树木遮拦,那种呜呜的鬼叫似的风声也小了许多。前面正对着一大片空旷的雪原,这里比他们在别失八里见过的暴雪下得要小得多。或许是被羊群践踏的原因,有些地方还露出了一点点枯草的尖叶。远远望去,目光所及的南面还有一座丘陵阻挡了他们的视线,在那座低矮的小山包下有一片冰面,想必是一个水泡子。路上札兰丁见到的树林在这里看不见了,放眼四望,只有连绵起伏的被积雪覆盖着的高岗洼地。如果是在春天,这里应该是一处不错的草场,有青草有水源,就有了牲畜的天地。
羊栏建在他们的帐篷和主人家的蒙古包之间的一处断崖之下,一人多高的直立岩壁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挡风墙,另外三面用木栅栏围着,很像锡尔河草原牧民人家的羊栏。细心的阿里走到羊栏边看了看,里面是一千多只大尾绵羊,一看那肥大厚实的羊尾就知道,这都是秋天壮足了油膘的大羊、壮羊,不然熬了半个冬季的绵羊不会还这么壮实。
主人的蒙古包旁边的马桩上拴着几头高头大马。札兰丁痴痴地盯着一匹枣红马发愣。这是一匹标准的蒙古好马,虽不能和他在锡尔河被蒙古人抢去的枣红马相比,但一眼就能看出这马体躯粗壮,筋腱发达,皮厚毛粗蹄质坚硬,鼻梁平直,耳小直立,一定是一匹有耐力、能抗寒好喂养的良马。特别是那丛密的马尾明显比中亚地区的阿拉伯马要粗大得多,像一把浓密的刷子在身后来回甩动着,给它增添了许多威仪。
札兰丁走过去,那匹马立马瞪圆双眼,两耳竖起,四蹄在原地倒腾着打着响鼻警惕地注视着他。札兰丁从前面慢慢凑近枣红马,一只手猛地拉住缰绳,另一只手慢慢地抬起来在马的鬃毛上来回地梳理着,又轻轻拂过马的双耳和前额,还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待枣红马慢慢安顿下来这才撒开缰绳倒退几步,在它四周打量着。枣红马被他友好的态度感染渐渐放松了警惕,只顾低头吃草去了。
阿茹娜端着一只铜盆从蒙古包里出来,看见围着枣红马出神的札兰丁欲言又止,站在包房门口不动声色地看着。
札兰丁感觉有人在注意他,忙抬起头来,见小主人在旁边看着他,想对她表示一下,又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正踌躇间,阿里在帐篷那边高声叫他了:札兰丁,到礼拜的时间了。
札兰丁回头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即将黑下来的天空,冲小主人点点头,回身往他们的帐篷走去。
夜里,他们谁都没有睡好。走了一天的路都已经累得疲乏极了,可是看看现在的情形,他们又怎能高枕无忧呢?阿里仰面看着漆黑的棚顶,札兰丁头也蒙了起来,只有伊斯玛仪蜷缩在被子里,坐在一边低头默默地冥想着。到了下半夜,这里的高寒气候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只觉得气温急剧地下降,只有一层薄毡的简易帐篷根本不管多少用,即便是把风挡在了外面,在帐篷里面还是感觉得到冰冷的空气似乎在流动,脸上有一丝丝隐隐的疼痛感觉。伊斯玛仪低声地抽泣起来,阿里没有劝他,他自己也是强压着心里的悲愤。札兰丁围着被子坐起身,一言不发地陪伊斯玛仪坐着。
过了一会儿,伊斯玛仪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些,低着头长吁短叹地絮叨了起来:活了快三十岁了,我在商道上也跑了十几年了,该算个老手了。唉!这可好,一不小心把自己卖了。这要是笔买卖,还能打打价,说啥也不上这冰天雪地的鬼地方来呀。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哇?家里还有老婆,一个妇道人家,孩子还小,时间长了他们怎么生活呀?吃什么穿什么呀?我原想趁年轻多跑几年,给孩子攒下点积蓄,在当地开个铺子,也就不用这样风里雨里的折腾了。这回可好,都让蒙古人抢了去,老本都上仓了。唉!这也不要紧,就当是喂狗了,给我几年时间我还能挣回来,可把咱弄到这鬼地方来……
坐在一旁默默不语的札兰丁突然冒出一句:这里没人看着我们了,我们跑,我看好那匹枣红马了,说不定哪天我骑上它一撩杆子就跑了。
阿里长长叹了口气:跑?跑哪里去?我们无家可归了。阿里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只要一提到撒马尔罕,一想到锡尔河草原,眼前就浮现出那一幕幕惨烈的景象,他的心就发抖,夜里做梦都会惊出一身的冷汗。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低沉地说道:蒙古人打到咸海西边去了,哲麦里大叔一家也难逃一劫啊,欺主的鞑子,没一点人性。
札兰丁不再说话了,只听他牙关咬的咯吱声在这静夜里分外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