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傍晚。这支远道而来的队伍终于到达了他们这次行军的终点站———蒙古高原的土拉河老营。
若干个世纪过去后,有一位民族史学家端坐在他的书斋里,对着面前的电脑显示器上的一组组数字沉思着。根据资料,他推断这支队伍到达蒙古草原的具体年限应为蒙古蛇儿年,也就是成吉思汗十四年冬,中国庚辰年的残腊,而此时西历已经进入了公元1221年的岁首。
对这位史学家来说,这一天和之前之后的任何一天没什么两样,就像说到公元221年中国的秦始皇登基称帝开创了中国的封建社会和1939年德国的希特勒闪击波兰揭开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序幕一样,也就是一个年份的不同而已,是两组数字不同的排列组合而已。可对于被长途押解来的阿里、札兰丁叔侄二人以及同行的几千穆斯林同胞来说,这一天不管是哪年哪月哪天,那个数字是如何排列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由中亚的家乡锡尔河草原来到了东北亚一个陌生的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的蒙古草原,从一个自由的牧民变成了另外一个地方的另一个牧民的奴隶。
而同是这一天却是蒙古人的节日。那些蒙古女人一见到自己的男人回来了,像吃多了辣子,脸红扑扑的,发情的母马一样拉上他们钻进蒙古包去,只留下疲惫的外乡人站在寒风里听着他们的欢歌。
晚上,蒙古人在草原上围成一圈,中间是几堆篝火,火焰上烤着整只的肥羊,他们一边撕咬着烤得发黄的羊肉,一边把用牛尿泡包着的葫芦凑到嘴边大口大口地灌着烧酒。有一些男女一会儿嘻嘻哈哈地打情骂俏,一会儿又在火堆旁发疯般地扭动着笨拙的腰肢做出老鹰和奔马的样子,有几对男人像是在异性面前争宠的儿马子一样,你抓住我的袖子、我拉住你的衣襟撕扯在一起。马头琴拉出的调门和男男女女吼出的长调幽幽怨怨、哀婉凄切、辽远苍凉,像夜里草原狼朝着他们的长生天引颈嗥叫时的声音,与这里狂欢的场面极不相称。
札兰丁和他的伙伴被这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参观了好一阵子,这会儿也已经支好了他们的简易帐篷,站在帐篷门口痴呆呆地朝那边张望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阿里走过来站在札兰丁身旁,和他一起看了看火堆旁狂欢的人们,回身掀起门帘进帐篷去了,他边走边对札兰丁说:进来吧。
札兰丁没动身子,他还在默默地看着那里红红的火苗发呆。看着蒙古人欢欢喜喜又跳又蹦的样子,他又想起了他的法图麦。
那是很早以前的一个古尔邦节的晚上,他已经记不起那年古尔邦节是在什么季节举行的了。两家大人聚在一起,萨乌丁老人那天宰了一只黑头白羊做了牺牲,骑上马给邻居们分了分,又把好朋友哲麦里一家请了来,大人们坐在门前点起了火堆烤羊肉喝奶茶,札兰丁拿出爷爷专门给他留的葡萄干和法图麦悄悄地溜到房后,坐在如水的月光里拉着儿时的悄悄话。那时候,札兰丁还管法图麦叫姐姐。札兰丁说:姐姐,阿里叔叔回来说撒马尔罕可好了。他说要我长大了到那里去,还说在那里给我找媳妇哪。到时候我把你接去,你、我还有我媳妇,咱们仨人一块玩。阿里叔叔说那里有的是葡萄干,还有无花果,我给你买好多好多好吃的,还有……札兰丁一个人不停地说着,法图麦没有搭话,而是扭过头去自个看月亮了,札兰丁还以为她不相信自己,就扭转身子对着法图麦的脸,信誓旦旦地说:我说的是真的,不骗你。
札兰丁看到,在月光里,法图麦的脸上落下了一颗泪珠,他一下子愣在那里。法图麦扭头看了札兰丁一眼,把手里的葡萄干往他脸上一摔,猛地站起来扭头走了,只给他留下恨恨的一句:谁稀罕!
从那个晚上开始,法图麦有差不多半年时间不搭理札兰丁,有几次两家老人聚会,想把他们赶走好说点大人们的话,可法图麦一个劲儿地缠着爷爷,再也不和札兰丁去玩了。萨乌丁老人看出了蹊跷,等哲麦里老人走后,他笑着问札兰丁怎么得罪了法图麦。札兰丁把那天晚上的事跟爷爷说了,他也不知道法图麦为什么跟他赌气。萨乌丁爷爷张开大口哈哈大笑傻小子,你把那个媳妇赶走,她就不生气了。
大概过了半年多,两位老人又聚在了一起,萨乌丁爷爷跟哲麦里爷爷说:阿里这小子前几天回来了,让我骂了一顿,他非要把札兰丁弄到撒马尔罕去,我没答应,第二天就把他赶走了。撒马尔罕是好,可再好那也是人家的地盘,只有这锡尔河草原才是咱们的家。什么葡萄干、无花果,放好自己的羊群,咱有了钱什么不能买回来?
刚听到这句话时札兰丁还觉得爷爷明明是在撒谎,阿里叔叔好些日子没回来了,听到后来才明白这是说给他和法图麦听的。这时他已经稍稍懂得了男女之间的事。两位老人会心地哈哈大笑起来,札兰丁忙低下头偷偷地看看坐在对面的法图麦,只见法图麦的脸被火堆里红红的火苗映得通红也在偷偷地用恨恨的目光瞅着他哪。几天后,萨乌丁老人就对家人宣布了和哲麦里两家结亲的决定。
可他现在,却成了蒙古人的俘虏,被掳掠到了这万里之外的蛮荒之地还不知道下一步迎接他们的将会是什么。莫非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法图麦了莫非这缘分到头了?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马头琴拉着长长的调式呜咽着,幽幽怨怨的像是在诉说着心中的悲情那如泣如诉的琴声在札兰丁的心里产生了共鸣。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好大一会儿才低下头去,轻轻抬起一只脚在雪地上一前一后来回地划着速度由快变慢,力度越来越重,好像脚下这片土地就是万恶之源,他要把它踏成末碾成粉。他的喘息变得沉重,牙关咬得生疼。
帐篷里,伊斯玛仪小声地对阿里说:札兰丁这孩子原本挺活泼的,可这一上了路就像变了个闷葫芦不说话了,有什么心事吧?
阿里瓮声瓮气地说:谁没有心事?你没有?
伊斯玛仪低头不说话了。
火堆那边的狂欢声忽然停了下来,接着传来的是一个女人的痛哭,那哭声像是一种被压抑太久的巨大悲愤突然间释放了一样,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啕,在这漆黑的夜里,更显得凄切与悲凉。
阿里和伊斯玛仪对视了一下,回身出门拉了札兰丁一把,让他进了帐篷,三个人席地坐在那里,屏住呼吸静静听着。在那女人凄凄切切的悲号中他们慢慢地听明白了,她的男人在这次西征中死了,再也不能回到蒙古草原同她一起放牧狩猎、安享人生了。
在这个原始、高寒、危机四伏的茫茫草原上,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家庭的作用是可想而知的。成吉思汗这次西征野蛮地屠杀了数以百万的中亚穆斯林,也将大量的蒙古将士推向了死亡。对于这位世界征服者,对于他所代表的这个民族部落,西征的胜利所带来的疆域、资财足以抵偿所付出的代价。然而对于那些阵亡将士的家庭,其痛苦是难以用物质利益加以补偿的。刚才站在帐篷外面看到蒙古人狂欢的场面,札兰丁心里有过一阵心酸,忽然听到那个女人的哭泣,一开始他甚至还有过一丝快感,后来,不知怎么搞得,这哭声让札兰丁想起了自己远在天堂的母亲,他竟不自觉地掉下泪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哭声渐渐地小了,外面的火光也渐渐地暗淡下来。札兰丁回身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躺了下去,也不同阿里叔叔及伊斯玛仪说话,一个人看着漆黑的帐篷顶子发呆。
第二天一早,当太阳像个血红的火球再次从东边的雪原升起的时候,这伙刚刚来到这里的穆斯林还蜷缩在帐篷里薄薄的被子下瑟瑟发抖。那个小头目领着三个蒙古少年向札兰丁他们住的帐篷走来,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喊着:阿里,伊斯玛仪。
阿里和伊斯玛仪赶紧走出帐篷,小头目背后站着两个大一点儿的女孩和一个不足十岁的男孩。小头目用手里的马鞭一指他俩,又点了札兰丁一下:你们收起帐篷,装车,跟上你的新主人,走吧。
阿里不解地和伊斯玛仪对视着,他们还没弄明白小头目说的是什么意思,一个蒙古女人发疯一样地冲了过来,大声地嚷嚷着:我要我的男人,我不要这些肮脏的回回男人。
小头目和三个少年架住了那个女人,小头目小心地说着好话。
阿里愣在了那里,他低声问伊斯玛仪:回回男人,谁是回回人?
伊斯玛仪说:我们。在大宋,当地人管我们西域人叫回回人。
札兰丁听到这里,赌气地说:谁肮脏?我看是他们。
阿里赶紧上前,一把抓住札兰丁,不让他说下去。
小头目回过头来见阿里他们还在原地打愣,用马鞭指着一架装满驼绒毛毡、布匹和箱柜的勒勒车,大声地斥责着:没听见吗?装车,把你们的帐篷装到那架车上赶快走,记住,给我小心伺候好了,这是我救命恩人的家人,你们要是有什么不轨,小心你们的脑袋。
札兰丁、阿里和伊斯玛仪随着新主人一起又踏上了茫茫雪原,他们三人赶着一架满载物品的勒勒车跟在主人家的车后面。札兰丁没有使用过牛拉勒勒车,伊斯玛仪生意人出身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阿里只好拿起了鞭子,三人一言不发地跟着前面的车上路了。
从锡尔河草原来时的路上车流滚滚,人马齐发,路上的积雪早已被踏出一条道眼儿,而这里却少有人来车往,茫茫雪原上只有一两道深深的车辙表示着道路的走向。牵着缰绳紧紧地跟着前面主人的车子,轧着深深的车辙小心地往前赶着。道路两旁的积雪很厚,人踏上去双脚一陷很深,他们的心也随着往深里陷下去,就像进入了一个越来越深的黑洞。札兰丁听着脚下踏雪的声音已不再悦耳,每一下吱嘎的响声里都像是天空被一点点撕裂了一样。
无遮无拦的西北风掠过雪原,发出一种呜呜的鬼叫似的吼声,撕扯着人们的神经,还不时地卷起一阵雪粒扑向他们,像一把刀子在他们的脸上划过,那痛楚直刻往他们的心头。三个人把头紧紧地缩在一层薄薄的头巾里面,踏着积雪尽量让脚步沿着车辙往前走。
他们每迈一步都要付出很多体力,走了不长时间,他们就有点儿气喘吁吁了,慢慢的身上也觉得暖和了一些。札兰丁从衣服里伸出手,又将裹得紧紧的头巾松了松,露出他那微微有些卷曲的头发。这才开始用和周围的空气一样冷的目光注意起周围的环境。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雪原,看不见树木,也见不到人家,身前身后只有两道深深的车辙在平展展的雪面上蜿蜒着伸向远方,太阳的光照在茫茫雪原上,照得雪面晶莹闪亮,反射过来的光线格外的刺眼,他感到有些不适应,眼珠有些干涩发痒,赶紧眯起眼睛,躲开迎面射来的阳光,低着头紧紧地跟在勒勒车后边机械地迈动着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