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时分的锡尔河草原,风中的冷峻交织着心头的寒意,使这冬的草原在法图麦眼里变得毫无色彩。她坐得太久了,蜷缩在羊皮长袍里的四肢有些酸麻,冷冰冰的目光里满含着愁苦与期待。
法图麦终日里昏沉沉的、恍惚惚的,一有工夫就坐在沙埂上望着东边的天空发呆。哲麦里老人找了好多人打听医生和药方,可这里早已不是昔日的锡尔河草原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游方的医生,在给法图麦一番诊治之后,医生也是徒唤奈何:这孩子心事太重,只能用心药来医了。
老人当然知道法图麦的心事,回到锡尔河草原的几年里,他多方打听愣没有听到萨乌丁家的一点消息,他试着想说服孙女,两家虽有过婚盟一说,毕竟没有交换过聘礼,按理这桩亲事并没有定下来,算不得数的。可老人连自己都说不服,更别说去说服孙女了。
法图麦一个人偷偷到札兰丁家的房子去过几次,坐在那所熟悉的房子外面,她心中的愁苦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沉重。那里有太多札兰丁的影子,那根立在门前的木杆子还戳在那里,她知道那是札兰丁预备晒狼皮的,札兰丁曾告诉她一定要打一匹狼,用狼皮做一床皮褥子,把它铺到他计划中的新房子里。
过去的一言一行犹在耳侧,却不见札兰丁的人影,而且竟然消失得无踪无影、无声无息,像一缕清风刮过,就再也捉不到他的影子。法图麦不相信札兰丁会抛弃她躲起来,更不相信他会出什么意外。在她眼里,札兰丁是那种一点就透、外憨内不憨、知道轻重的人,可距西去咸海的路上最后一次见面八年过去了,他到底去哪里了?
哲麦里老人也经常去札兰丁家的房子看看,后来干脆叫儿子把那房门用石头给堵上了,这样可以防止房子给人破坏,同时也给萨乌丁家一个信号:有人在关注着这里。老人说:只要他家里还有人回来,就知道是谁堵上的,不用找他自己就会上门来。他哪里知道,他的老友萨乌丁早就回归真主去了,更想不到这个家庭现在活着的两个人,此时正在万里之外的东方当兵打仗。
哲麦里老人还有一番心事,他的孙子谢赫也是几年没进家门了。谢赫走的时候不满十八岁,是被沙王征调去守卫撒马尔罕的。哲麦里老人从咸海边回来后就听说当年撒马尔罕陷落的情况。有人说,不少士兵跟随沙王逃往西边,继续守城的士兵十之七八被蒙古人杀了。他不知谢赫是和沙王去了西边还是继续守城,也不知道他在这十之七八里面还是在这之外。
逃避战乱的人们陆续回到锡尔河草原,几年没有音讯的谢赫未过门的媳妇茉扎伊一家也回来了。哲麦里老人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更是扭了一个疙瘩,他见孙女没在屋里,知道法图麦又到那道沙埂上去了,就骑马一路找来,他来到法图麦跟前陪她坐了好一会儿才说:茉扎伊回来了。
法图麦一惊,她的眼前好像突然焕发了色彩,冬的草原不再凝重,天空出现了曙光,她回过头急急地追问:真的?
哲麦里点点头:真的,前天回来的。
法图麦来了精神,眸子里闪动着灿烂,她抬头笑给天边的云霞:我说过的,喝锡尔河水长大的人,永远不会忘记它的香甜。都会回来的,茉扎伊回来了,哥哥也会回来的,都会回来的。
哲麦里老人知道孙女最后说的这个“都”指的是谁,他当然希望孙女的话能成为现实,可是他只能叹口气,低下了头:托靠真主吧。
法图麦看了看爷爷:我知道你想哥哥,他会回来的。她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见天色尚早就站起身:我去看看茉扎伊,我已经好多年没见她了。
哲麦里点点头,法图麦从沙埂上一骨碌爬起身骑上她的大青马一溜烟走了,老人继续坐在那里发呆。看到孙女突然精神焕发,他在心里默默地祷告着:主哇,怜悯你的仆人们吧。
法图麦还没到茉扎伊家,就在半路上看到坐在高岗上也是写满一脸愁苦的她,法图麦心里感叹道:这世上不止我一人在犯心病。她下马走了过去,茉扎伊一眼认出法图麦,她惊喜地站起来。分别多年的姐妹相向而立,半天都没有说话,此时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两个人默默地伫立在铺满枯草的沙岗上,一起朝天空呆望着。茉扎伊吭哧了半天才问:札兰丁有消息吗?
法图麦知道茉扎伊到底想问什么,摇摇头:都没有。
茉扎伊叹口气低下头去:我们一样的命。你还好,可我……
法图麦看着茉扎伊:你不是也好好的?
茉扎伊扭过头去:这次回来,爸爸就是要了结我和你哥哥的事。
法图麦愣住了:了结?怎么了结?
茉扎伊:你和札兰丁的事只是说说而已,可我和你哥哥是交换过聘礼的,要不是这场战争,我们……
法图麦的哥哥谢赫是一个非常标致的小伙子,一头蓬松的卷发,挺拔的身板比爸爸、爷爷都高出一截,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有神的大眼睛和那深陷的眼窝一样,总给人藏着什么东西的感觉,就连白白净净的脸上刚刚钻出的一层细细的胡碴儿都带着一丝威猛和刚毅。他话不多,为人处事还有股文质彬彬的气质。这让茉扎伊一家人很满意。茉扎伊更是打心底满意,她和谢赫经人介绍见过几面,虽然每次都有这个小妹妹从中掺和着,可两人都从对方眼神里感受着温情。就在两个人要走进礼拜寺让阿訇老人家给写下那张期待已久的证婚词时,可恶的战争将一切美好阻止了。
一想到这些,茉扎伊眼里就涌出了泪花,她低下头去。法图麦也觉得眼里有些湿润,她只能说些宽心的话:在我的心里,你已经是我的嫂子了。这么多年没有你们的消息,我和爷爷、爸爸、妈妈都替你担着心哪。现在你回来了,说不定哥哥也快回来了。
茉扎伊望着远处长长地出了口气:我们全家都知道你哥哥到现在还没有音讯,我们的事……
法图麦忽然预感到了什么:你们?你们怎么了?
茉扎伊愁苦地说:我都二十六岁了。
法图麦没有听懂茉扎伊的话:二十六岁怎么了?
茉扎伊在高岗上重新坐了下来,法图麦也慢慢坐在她的身边。过了好大一会儿,茉扎伊突然回头直盯着法图麦:有人说你哥哥在撒马尔罕陷落时就归真了,你们不知道?
刚刚坐下的法图麦又“噌”地站起身:不可能,这是谁在胡说?
茉扎伊坐在地上没动:我刚听到这话时也这样问过。可几年过来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我……
法图麦站在茉扎伊的对面,眼里含起了泪:你不等谢赫了?
茉扎伊低下头去:好妹妹,我们一样的命。我们都是黄花姑娘,可我们也都老大不小了。
法图麦冷笑两声撇撇嘴:别说这些,你是想男人了是不?
茉扎伊比法图麦大两岁,自从和谢赫订婚之后,这个小妹妹就成了他俩之间的传话筒,两人无话不谈,她知道法图麦此时的感受,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做着艰难地抉择:你以为我是那种人?已经有好几拨提亲的了就是因为我没有松口才拖到今天。我要是那种人,我早……
法图麦火气小了,她慢慢地凑到茉扎伊身边。茉扎伊苦笑着看看法图麦:我想男人了?你不想?战争把男人快杀绝了,我们都成了多余的人了前些日子来了几拨人,都是叫我给人家当二房、三房的,你情愿吗?
法图麦低下头去,她想起了自己。前些日子有人来她家提亲,也说是札兰丁一家都死于非难了,叫她不用等了,而来提亲的小伙子竟然是一个半傻子,就因为缺心眼,沙王征丁都不要他,可这会儿他却因祸得福,还口口声声不是美女不要,不是黄花姑娘不要。想到这里,法图麦也就理解了茉扎伊:我也遇上过这种事,还是个傻子。
茉扎伊咧着嘴:谁让我们是女人呢?战争是男人们逞强的地方,可到头来吃苦的却是女人。
法图麦:那你?
茉扎伊低下头:爸爸妈妈为我愁得吃不下、睡不着,他们知道我不松口的原因是为了你哥哥,就把我带回来,叫我来看看自己拿主意。
法图麦一把抓住茉扎伊的胳膊:你拿定主意了吗?
茉扎伊轻轻地摇摇头:现在有两条路,一是我留下等,二是……
法图麦不等茉扎伊说完就抓过她的胳膊使劲摇着:留下吧,我们一起等,死活在一起。
茉扎伊咧咧嘴:那算什么?我们还缺一张伊扎布。没有它,我就进不了你们家的门。
法图麦急了,她猛地站起身:这不是平常年间,就不能再按平常年间的路数来,你过来,我们就是一家人。说到这里,法图麦扭身向她的大青马走去,边走边说:我去找爷爷。
法图麦回来把一切都告诉了爷爷,哲麦里老人低下头去。法图麦爸爸颓废地坐在一边不作声,想儿子快想疯了的妈妈开始低声啜泣。
哲麦里老人坐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说:我们该想办法找到谢赫了。一家人都没答话,只有法图麦妈妈嘤嘤的哭声在屋子里回旋。哲麦里老人眼里噙着泪走出房子,扶着马厩的木桩站了好大一会儿。法图麦爸爸走到老人跟前说:我去趟撒马尔罕,到礼拜寺去打听一下,是死是活总该有个准信。茉扎伊是个好孩子,我舍不得……
老人点点头:真要不幸叫我们摊上,总不能耽误那孩子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