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说到这儿又冲着脚印远去的方向大喊了几声,见没什么动静,就慢慢踩着雪地上的脚窝向前走去。看似平展展的雪原越往前走积雪越深,阿里这才明白前边是个下坡,下雪的时候大风把迎风坡的雪吹过山头,吹进了背风面的山坳里,把整个的山坳填平了,从这里望出去根本分不出前面的雪会有多厚。他小心地往前走着,边走边喊着艾哈迈迪的名字。伊斯玛仪和札兰丁也走了上去,三人前后排成行手拉手慢慢地往前摸索着,积雪很快就没过了膝盖。走出了一段,就听背后传来蒙古人的大叫:站住都站住,不许动。阿里回过头去看见人们都起来了,有人点起了火把。蒙古人大叫着:再不站住,开弓放箭了。
阿里停了停,他看到就在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大大的雪窟窿,再往前走脚印就没了,他想再往前走两步,伊斯玛仪拉住了他,小声说:还是别动了,蒙古人要放箭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嗖嗖几声,几个火团从他们的身边飞了过去,插入前面的积雪里。阿里回头看了看,俯下身子朝前面那个黑糊糊的洞口大叫了几声:艾哈迈迪,是你吗?艾哈迈迪,说话呀。
阿里侧转脑袋,将一只耳朵对准前方,可没有人回答他急切地询问旷野里,只有朔风呜呜的怒号在天地间回响和着远处草原狼凄厉、悠长的嗷嗷嗥叫,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听到。阿里和伊斯玛仪、札兰丁只好垂头丧气地循着原路往回返。
帐篷前,林立的马刀迎接了他们。随着蒙古小头目的手势,几张拉开的硬弓低下了头,搭在弦上的箭意犹未尽地反射着冷冷的寒光。小头目倒没有责怪他们,甚至还上前拍拍阿里的肩膀,话语里有几分赞许,也有几分威胁:多亏了听话,要不……
阿里没有搭话,他低头回到自己的帐篷。三个人再也无法入睡,在帐篷里默默地坐到天明。好不容易挨到天亮,阿里和伊斯玛仪、札兰丁再一次来到那个黑洞前,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个深不见底的雪窟窿,上半部由于雪光的映衬还能看到四周的洞壁,再往下就什么也看不到了。要是他们昨天再往前走一步,就到了一段短短的陡坡,看来艾哈迈迪就是在这里脚底下一滑,一头栽进去的。要不是昨晚那个蒙古小头目下令放出的几支带着火苗的箭阻止了他们,阿里也会坠入那个雪窟。雪地里这么滑伊斯玛仪和札兰丁是拉不住他的,闹不好还会三人一起掉进去。阿里他们赤手空拳傻着眼看了看只能回到帐篷前。人们早早聚拢了过来,阿里冲那个蒙古小头目友好地点点头,算是对他昨晚的回报。
小头目脸沉着回过头去,他也不愿意呆在清晨的寒风里挨冻受罪,就冷冷地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吃饭吧,吃饱了,咱们就开拔,过半晌就能回到老营了。
阿里摇摇头:我们不能丢下他。
或许是离他们的家越来越近了,小头目的心里多了一份平和,他回头指着不远处的雪窟:那儿是一个峭壁,还不知有多深。他掉下去摔不死,冻也会把他冻死。
阿里:雪底下没风,温度比我们帐篷里都高,不会冻死人的,我们过去把他拉上来咱们一块走。
小头目:就怕他摔昏了或是吓昏了,那样在雪窟里身体就会一点点凉下来,人就不会醒来了。
阿里:那我们也得见到他的尸首。
小头目耸耸肩一摊手:可是……
阿里拉起蹲在地上抽泣着的伊斯玛仪,抬手拍拍札兰丁的肩膀,又看看围在四周一起被掳掠来的垂头丧气的同胞,回头对小头目坚持着:可是我们不能在这最后关头丢下他。
小头目轻轻叹了口气,用赞许的目光看着他点点头。蒙古人走了,大伙这才忙活起来。在阿里的带领下,人们找出一根根长绳接起来,接出了两根长长的绳子,阿里让人们一段段使劲抻了抻,然后就拿过绳子的一头往腰里拴,伊斯玛仪上前一把抓住了他:不行,你不能去。你是念经人,没出过力气,这样的活你干不了。
阿里苦笑着,俯在他耳边轻声调侃了一句:你去呀?
伊斯玛仪抓着绳子没有撒手,脸憋得通红:反正你不能去。
人们一下子围过来,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争着要把绳子往自己身上拴。札兰丁走到阿里跟前:叔叔,我去吧。
阿里点点头,默默地解开身上的绳子在札兰丁的腰里系好,把他揽在怀里,在他后背上拍了拍:放心,有叔叔在。他教给札兰丁,实在不行就抖一下绳子,人们就会把他拉上来。
札兰丁手里拿了一根顺手的木棍走到那个雪窟前,他回过身看到人们站成一排,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抓着绳子,就冲大伙咧咧嘴,慢慢地进入了那个黑洞洞的雪窟。
进了冰窟不深,洞壁的一侧就是松散的岩石。下边是个直上直下的峭壁,借着洞口射进来的光线札兰丁看到,岩壁上的石缝里偶尔还有些带刺的灌木和枯草钻出来,积雪在这里好像并不十分密实,和峭壁之间靠的也不是很紧密,有的地方甚至有箭杆那么大的缝隙。也许就因为这样艾哈迈迪才跌落下去这么深吧?札兰丁默默地想。他不敢往上看,由于绳子的摩擦,从上面不时散落下大块大块的雪团和石屑土粒,冰凉冰凉的直往他脖子里灌,雪团在他的后背上化成的雪水钻心的凉,他使劲地缩着脖子,眯起眼睛往下落了大约有五六层房子那么高,这才觉得脚踩到了硬地。他使劲踏了几下慢慢站好,低头往下看去,原来这是一块突出峭壁能容下一人的岩石,靠近峭壁有一个能爬得进人去的石洞,黑糊糊的好像很深的样子。
在草原长大的札兰丁正是愣头愣脑的年龄,他也有过钻狼洞、套獭兔夜宿荒原的经历,特别是近一年来狼灾、兵灾肆虐的经历,让他的胆子也练大了不少。他俯下身子看了看周围并没有艾哈迈迪的影子,又趴在那个石头洞口使劲抽动鼻子闻了闻,一股浓烈的尿骚味从洞里传出来,看来这一定是什么野兽冬眠的洞府。再往下就应该到了峭壁的底部了,再能攀岩的野兽也不可能飞到峭壁上掏洞打窝的。札兰丁看着洞口,真佩服里面的野兽选择了这么个好地方,夏天能避雨,到了冬天厚厚的积雪把寒风挡在了外面,它就可以高枕无忧安居它的洞府了。有时候动物比人有福气,它们醒来时也面临着很多竞争,与人的竞争,与同类和异类野兽之间的竞争有时还很激烈残酷,可它们毕竟还有个冬眠期,这是一个多么宝贵的休战期呀。可人与人之间不打则已,一旦动起手来就没完没了,非要争个高低上下不可。
阿里叔叔说得对,这雪底下还真的比外面帐篷里暖和一些,几天来他一直觉得身上的衣物不存在似的,整个身体就像暴露在寒风里一样一不活动就浑身冷得发抖,只好放着蒙古人给他的马不骑,不大会儿就跳下马在雪地里跑上一段。这会儿他进了雪窟,越往下他越觉得里面有些暖乎乎的,连后背上的雪水也不再冰凉,他也以为艾哈迈迪在下面不会死会不会就藏进山洞里不出来了?他冲着洞口轻声地叫了几下:艾哈迈迪你在哪儿?
札兰丁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石洞里面没有动静。一团雪球从上面落了下来,正砸在札兰丁的头上,雪球散开后一下子灌了他一脖子,他浑身立马像被电击了一下。冰冷的雪水告诉他,他的设想是不现实的,艾哈迈迪是从高处跌落下来的,不是有意识的自己跑到这里躲起来的,他重新对着洞口叫了几声,这才回过头来看雪窟的另一面洞壁。
札兰丁低头看了一会儿,只见在岩石的外面还有个雪窝,斜着向下去了。他又蹲下身子,朝那里看去。由于雪窟在这里突然改变了方向,从头顶射进来的光线又被自己挡了一下不能照进里面去,那里更加黑暗,看不出里面到底有多深。这是在雪窝里他又不能举火,只好用随身带着的木棍探路。再往下是一段陡坡,札兰丁一步步往前挪去,渐渐地他模模糊糊看到底了,可这雪窟的底部还是积雪,也没有艾哈迈迪的影子。札兰丁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会不会是上面的雪落下来把他埋了?札兰丁试着又往下走了几步,来到了雪窝的最底部,手举木棍向下探去。突然札兰丁脚下一滑,一下子坐在陡坡上,由于刚才他站住以后,绳子已经慢慢地松了,没有了牵引力的他向雪窝里滑去。就在这一刻,他的手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分明是一只人的脚。就在他高兴的心都要跳出来的时候,身上的绳子忽然用力把他提起,他连忙冲着上面大喊一声挣扎起来,可不管他如何喊叫与挣扎,绳子还是一直把他拉出了雪窟。
札兰丁被人们拉上地面,阿里叔叔和伊斯玛仪赶紧过来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架住离开那个雪窟,让他坐在雪地上,给他拍打着满身的土和雪。札兰丁眯起双眼使劲地摇晃着脑袋上的草屑、土粒和雪团,长长地出了口气。人们都围拢来用殷切的目光注视着他,阿里蹲下身子,小声地问:艾哈迈迪……
札兰丁点点头:我刚找到,脚底一滑,你们就把我拉上来了。
伊斯玛仪一下子瘫软在雪地里:吓死我们了,你那里绳子一顿,你叔叔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札兰丁抬头看了看阿里叔叔,笑了笑:没事,我已经抓到他的脚了,他在里面。
阿里一下子瞪圆了眼睛:人咋样?
札兰丁看着阿里摇摇头:我再下去,把身上的绳子给他系上一根,咱们把他拉上来吧!
阿里点点头。有几个人上前要求替换札兰丁,札兰丁抬头对大伙说我已经去过一趟了,对里面熟悉,还是我去吧。
伊斯玛仪又拿过一根绳子,把它系在札兰丁的腰里,一遍遍叮嘱着你记好了,用我刚给你的这根绳子拴艾哈迈迪,拴好后我们先把你拉出来余下的事你就别管了。
当太阳像个血红的圆球爬上来的时候,艾哈迈迪被人们拉出了雪窟他那过长的身体早已被冻得冰凉硬邦,一只单靴掉在了雪窟里,那只紫红色的和周围积雪形成强烈对比的脚丫直挺挺地摆在雪地里。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涨红,眼窝和嘴里满是积雪。阿里在他的跟前坐了下来,抱起了他的头轻轻放在自己的腿上,仔细地给他拂去脸上的雪,只见他眼睛睁得溜圆眼珠高高鼓出像是要从眼眶的束缚里挣出来的样子,脸上的肌肉无序地扭曲着,张着大口的嘴角向两边使劲咧开着,一幅惊恐万分的样子。阿里慢慢地把他的眼角和嘴里的积雪一点点往外抠着,又把手放到他的眼皮和下巴上,试图给他暖一下已经僵硬的皮肤,好帮他闭上嘴巴和眼睛。他流着眼泪说:他不是想逃跑,他是起夜的时候遇到狼,被狼追到雪窝里去的。
蒙古小头目点点头:蒙古狼常这么干,把羊马往雪窝里赶,然后等明年雪化了再回来慢慢吃掉。
阿里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恨恨地说:蒙古狼真毒!
蒙古小头目听出阿里话里有话,一看这情景又不便发作,识趣地回头进他们的帐篷去了。
阿里默默地坐在艾哈迈迪身边,脸色阴沉,剑眉倒竖,目光犹如一把钢锥一样扫过周围,鼻翼扇动着喘着粗气,他紧闭着嘴唇,牙关咬得嘎嘣直响。过了好一会儿,他低下头去看着艾哈迈迪,像是同他聊天一样说就要到站了,起码也算一站啊,最后一天你走这么急干嘛?你说和札兰丁一块回去,陪他去找法图麦。我本来想把他托付给你,可你太不讲信用了就是走,也该告个别吧,不声不响就溜了?这么大的个子,你也太没礼数了吧。
站在四周的人们听到阿里这番叨叨,忍不住都掉下了眼泪。大家站在寒风里,谁都不肯回帐篷里去,伊斯玛仪为艾哈迈迪拂去脸上身上的雪,他抬头看了看阿里,小声地说:咱们送他走吧。
过了半天,阿里这才缓过劲来,他抬起头看着伊斯玛仪,流着泪默默地点点头:送他回真主那里去吧。我们来自真主,我们终将回归真主。只不过艾哈迈迪成了我们的先行者而已。
阿里站起身走上山头最高处,站在那里向太阳升起的相反方向望了望,使劲踹了踹脚下那有些坚硬的岩石沙堆,对走过来的几个弟兄说:在这里刨个坑吧。大家记住,我们是从西域来的,我们以后礼拜就冲西,圣寺也在西边。以后我们中间不管谁死了,也让他面西为安。
阿里俯下身子在地上画下了一个南北长的矩形,大伙找来工具开始刨起坟坑。伊斯玛仪回头对阿里说:不要等了,打发他入土为安吧。
阿里默默地点点头。
当阿里用高亢的语调诵起《古兰经》的时候,人们这才渐渐地收起盈满眼眶的泪水,扭头朝西边望去。
万里之外的故乡还在蒙古铁骑的无情践踏中瑟瑟发抖,古老的中亚文明还在继续经受着一个崇尚野蛮的狼族后裔的蹂躏,她不幸的子孙还在因一两个贪婪之徒的罪孽承受欺侮,用几倍、几十倍、几百倍的热血与屈辱,成就着世界征服者的丰功伟绩。而他们作为蒙古人最先俘获的战利品被从温暖的家园赶到了这个冰天雪地的荒蛮之地。今后的路在哪里?他们的未来又会是什么?
阿里抬头西望,他的眼里再一次涌起了泪花。